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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此之後,璽亞未曾回過方家,兩天後,他搬出去了,小苗放學回來的時候,行李已經搬得一乾二淨,留下一個偽造的地址,就此憑空消失了。  

 

家顥哭鬧不停,掄起小手捶打小苗,他不夠高,只搆得著小苗的腰,嫿姨勸他不住,乾脆請霸氣的小良出馬。

「小傢伙,少京不是說過了嗎?有朋友在找房子,正好找他一同住,這會兒你怪起小苗幹什麼?要怪就怪他的朋友嘛!」

家顥抽抽咽咽地抹抹眼睛,說:「一定…一定是苗姐姐害的,她答應我不把秘密說出去的,璽亞…璽亞哥哥生氣,就走了……早知道我就不跟苗姐姐說了……

「又扯上璽亞?真不知你在鬧什麼彆扭呢…唔!」她摀起嘴,打了一個嗝,忙拍起胸脯:「瞧,你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害我看得怪不舒服的。嫿姨,能不能煮個什麼東西治治啊?」

嫿姨習慣讓小良予取予求,馬上一頭栽進廚房。小苗蹲下身,掏出手絹幫他擦眼淚,好聲安慰:

「家顥,是我不好,我太心急了,所以…才會把璽亞哥哥嚇跑。不過你別擔心,苗姐姐會幫你把他找回來,好不好?

「真的嗎?」他吸吸發紅的鼻子,淚眼婆娑地看住小苗藹然的笑臉:「那妳…可別再跟璽亞哥哥吵架了,萬一他真的不回來,永遠都不回來…那怎麼辦?

「好,好,不吵了。」

小苗繼續替家顥擦臉,方才那聲「永遠」,不竟意叫她毛骨悚然。

 

黑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及算式,那些符號、數字乍看之下像當年義和團的符咒,雖都有類似的外表,數學可就理性多,複雜多了,這是以可觀學費換取新進的洋學,也是小苗最頭疼的一門科目,平常她會緊迫盯人地猛抄筆記,今天,宋琳不安地瞥向鄰座的空位,小苗竟然在最後一堂課翹課了,糟糕的是,現在的她…不能隻身一人啊!因為昨天金先生交待過了………

 

前清政府曾訂購了幾艘艦艇,卻連尾款都付不出來,而軍閥割據的今天,中國政府雖然退了貨,竟有幾位大人物動用國庫,私購艦艇,這艘艦艇的名字就叫『龍湍』,由奧匈牙利帝國建造,艦長一百九十七呎,排水量四百噸,裝備兩們十二磅砲,四門三磅砲,兩具魚雷發射管。

『涉案的名單都收集到了,程天豪也是其中之一,金先生誇你做得不錯。』

對於宋昱的報告,璽亞依舊無動於衷對著天花板發呆,宋琳無奈地攤攤手,示意哥哥繼續。

『說到程天豪,金先生已經查出來了,破壞小苗畫展的……』

『是纖纖吧!』仰著頭,璽亞苦笑一下:『我早猜到了,又是因為我…把小苗也拖下水了。』

 『小苗那方面…還不止如此。』擱下手中的報告書,宋昱心中的一塊大石卻放不下:『現在,物證沒了,金先生說那些名單等於英雄無用武之地,可幸虧…還有一名人證,那就比什麼都強了。』

『等等,你是說小苗?』璽亞猛然翻身坐起。

『沒錯,由她來出庭作證,一定能叫那幾位大將軍俯首認罪。』

『不行,我不同意,這太危險了,我的父母…他們當年就是因為當了證人才被暗殺的。

『我也不同意。可金先生執意這麼做,他要我們確保小苗的安全,直到出庭的那一日。』

『不成!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?小苗不懂官場世界,更不是我們的人,她怎麼能應付?』

宋昱煩躁地重擊桌面,叫一旁的宋琳嚇一跳:『你以為我願意嗎?可說句老實話,沒有小苗,這場私購艦艇的案子,還有我們所有的心血都會付諸流水,這是遲早的問題。』

『你瘋了嗎?』他憤怒地攫住他的領子:『小苗怎麼辦?就為了一艘艦艇要賠上她的生命安全嗎?』

『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?』宋昱用力甩開他,將他推至牆壁:『這種結果我也意外,誰知道目擊到艦艇的…會是方小苗呢?

『好了,好了,別吵了!』宋琳趕忙分開火爆的兩人,勸和:『不管願不願意,就希望官方還沒得知這消息,咱們從現在起看好小苗,學校方面由我負責,其他時間…你們看著辦吧!

 

偶然間,宋琳不定的視線晃見了聖彼得校門口,小苗就站在那兒,像在等人。

「喂!」宋昱順手攔住同行的璽亞:「你瞧。」

遠遠看去,小苗在校門口亭亭玉立,擺明就是要從學校攔截他。

璽亞轉身就往回走:「我翻牆走。」

「等等。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苗的倔脾氣,沒等到你,她可是會站上一天一夜。」

於是小苗很快就發現他們朝這兒走來,其實周圍的男學生也同樣發現了她,赫赫有名的方家二小姐,又被譽為天才畫家的少女,此時正在聖彼得學院等人,這倒新鮮了。

「我找不到你住的地方,又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,只好…來這兒等了。

「找我有什麼事?如果要談前些天的荒唐事,恕不奉陪了。」

宋昱暗暗詫異,不敢置信璽亞真能狠下心將小苗拒之於千里之外。

只見她猶豫半晌,咬咬唇,才困難地開了口,卻是傷慟的神情:

「家顥他很想念你,希望你能搬回去,我是來說這件事的……少京。

璽亞怔愕地與她認輸投降的眼睛相對,她不得已,不得不退讓一步,好使璽亞還能留在身邊。

「他一直怪我嘴太衝,要我別再跟你吵,所以…我不吵了,少京,別讓我逼走你。

小苗她決定要放棄真相,配合他,就這麼讓謊言延續下去。璽亞不禁輕輕歎息。

「很抱歉,我不回去,」就算小苗可以委曲求全,他也不能:「一直寄人籬下也不是辦法,謝謝你們的好意,可我已經決定了。」

她高揚起眉稍瞪他,忽然對這樣的怯懦生氣。

「那是因為你不敢吧!你害怕在方家待得愈久,馬腳露得愈多,我真不明白…為什麼你非要我們受這樣的煎熬?只要你一句話,我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啊!

「我不懂妳在說什麼,但是請別再過來糾纏。我受不了讓女人綑綁住,昨天可以甩了程纖纖,今天…我對妳這方二小姐,也膩了。

周遭的男學生頓時響起此起彼落的口哨和噓聲,沒想到這楊少京竟能如此瀟灑,連程纖纖和方小苗都不放在眼裡。

小苗則圓睜著驚惻的明瞳,蒼白著臉,動也不動,一如站在刑台上的死囚。

「夠了!」宋昱兇冷地將圍觀人群瞪走,一面推開亦是僵立的璽亞:「夠了,我們走吧!」

璽亞閤掩上痛楚的眼,轉身離去。小苗發顫的手自頸子間用力一扯,將琉璃墜子一把扯落,揚手就朝璽亞擲去,堅硬的石身快速飛過,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細痕。

「你再怎麼努力傷害我,也改變不了你是璽亞的事實!為什麼你要回避?為什麼啊?」

琉璃的紫暈滾到腳邊,那年絢麗的、無邪的時光。他低頭看了一眼。

小苗握緊置在胸口前的手,強迫自己凝住遠去的背影,頭也不回地,對於有關她的一切視若無睹。

小苗強打起精神抹拭眼睛,逕自走向地上的琉璃墜子,就在指尖快要觸及它之際,突來的力道驀然矇住她的口鼻,另一隻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身後制住她的掙扎,隨著嗆人的氣味竄入嗅覺之中,小苗慢慢失去意識,虛軟的身子被一把抱起。

「不好,小苗!」

還在聖約翰二樓教室的宋琳見情況不對,當下躍出窗口,矯捷地停落在樹幹上,這時昏迷的小苗已經被抱進一輛黑頭轎車中,宋琳追了一段路,最後只得打住腳,目送著車身漸行漸遠,留下一道白色排煙,一眨眼就乘風而去。

 

璽亞坦蕩蕩面對居高臨下的懸崖,來風不斷撩撥腳下的綠浪,朝他洶湧而來,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,就希望自己真能消失在這潮來潮往之中。

「其實你大可承認的,」身後的宋昱沉默良久,終於打破除了風聲以外的沉寂:「金先生沒束縛我們,你隨時可以退出組織,回到從前的生活。」

璽亞深吸一口氣,『起飛的崖』上滿滿令人懷念的草香,從四面八方將他溫柔包圍。

「我的名字和背景都是編造出來的,還不只一個,卻沒有一個是如假包換的,哼…說來好笑,我連當初父母替我起的名字都不知道,雖然有房子可住,怎麼老有著流浪的錯覺?世界之大,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,宋昱,你能懂嗎?這種揮之不去的恐懼,每每站在小苗面前就愈發強烈,腦子不時有個聲音問著自己,這個我,現在到底是用哪種面目與小苗相見……

宋昱不語,讓呼嘯而過的驟風來回答。璽亞忽然往前跑去,跑得很快,筆直朝崖邊衝,黑髮倏然紛飛,他霍地在地土邊緣停住,宋昱望著他敞開雙臂,承受上昇氣流的衝擊,大叫。

「我就算摔得粉身碎骨,中國的名冊上也不會減少一個人;就算屍體被發現了,也只能以無名屍的身份被焚化。我是什麼?我到底是什麼啊?」

「這個問題…不妨問問小苗吧!

他疑惑地回頭,還來不及問明白,宋琳已經騎著馬遠遠瞧見了他們:「不好了!出事了!」

「怎麼?」宋昱替她拉住馬,察覺到妹妹的慌張非同小可。

「你們剛離開學校,小苗就被人帶走了,我好不容易聯絡到金先生,他查出對方是李將軍的人,這會兒怎麼辦?官方的人已經得知證人的消息,不會輕易放過小苗的。」

 

小良倒吸一口冷氣,瞪得銅板大的雙眼像要把腳下的體重計吃下去一樣。

五十四公斤!五十四公斤?這個數字猶如千斤壓頂叫她難以接受。平時她維持窈窕身段的體重是四十七,上一次量竟增加到五十,沒想到今天清晨…她原本打算好好享用西式早點的清晨,竟然一口氣竄升到五十四公斤!

「我…我到底是怎麼搞的?得病了嗎?」小良心驚膽跳地下了秤,聽見磅針歸位的聲音又是一陣心寒:「世界上該不會有一種會愈變愈胖的病吧?」

雲笙還在換衣裳,看著她不知在叼念什麼:「小良,快把睡衣換下,下樓吃早點了。」

「不吃了,不吃了。開什麼玩笑,再這麼下去…我搞不好會變得跟豬一樣……

這時,樓下傳來嫿姨急促的叫喊:「小良!小良!快下來!」

「哎喲!我不吃東西了!從今天起別想餵我半點食物!」

「不是呀!」嫿姨乾脆「咚咚」地跑上樓,闖進他們的臥室:「小苗她…昨晚根本沒回來,她從不夜歸的,所以昨兒個我根本沒留意,以為她乖乖待在房裡作功課……

雲笙沒等她把細節說完,就趕到小苗的房間。

綿被整整齊齊地疊擺著,冰涼的床像是昨夜未曾有人睡過,而她的書包和鞋子根本不在這裡。

 

再說小苗,被強烈的麻醉劑弄暈了一天一夜,到中午才悠悠醒過來。

全身的酸疼不說,又昏沉沉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被緊縛在背後:「嗯…?怎麼

當眼睛好不容易適應周遭的昏黃視野,才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個空蕩蕩的暗室,光線是由唯一的小窗透進來的,她就在冷硬的地板上躺了一天一夜。

用力扭動了一下手腕,徒讓繩子纏得更加緊實,她於是放棄掙扎,將四周巡望一回,順便好好回憶昨日的情況,不知被什麼人架住,還吸進一股難聞的味道,之後…之後…她就再沒記憶了。

奮力自地板上爬起來後,小苗來到窗口下,踮高腳想要看看外頭的光景,這一看便愣住了,山巒綿延,蒼松掩翳,下方一條筆直的長道直通到她眼界所不能及的遠方。

這是哪兒?不像在北京城內,雖是郊區,卻讓她幾分眼熟。

「喔?妳醒了嗎?」

低沉,而具威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,她轉身望見一位穿著筆挺軍裝的中年男子,上唇留了一道極具魄力的黑鬍子,官威十足地立在門口。

「你是誰?」

那人看起來是發號施令的長官,肩膀上的軍服掛了一堆閃亮徽章,身邊則隨侍幾名持槍士兵,小苗直覺眼前的人絕非善類,不能輕舉妄動的。

至於李將軍對她的問題並不予理會,掏出一張紙,是照片。

「聽說,妳見過這艘『龍湍』艦艇?」

小苗定睛一瞧,馬上認出那正是她畫作中的船,幾年前爸爸帶她去上海,有個凌晨她突然想畫碼頭風光,便偷偷溜到港口去,當時在濃霧迷漫的碼頭上就見到了那艘雄偉的驅逐艦。

「我不知道什麼『龍湍』。」

「哼…妳這ㄚ頭年紀輕輕,腦子倒轉得快。不承認也沒關係,一堆人都在畫展上見過那幅畫。

「那跟我有什麼關係?你到底是誰?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?」

「只是關著妳,妳就要慶幸了,若不是妳父親是有頭有臉的方霽之,這條小命現在還能保得住嗎?」

「你想要錢嗎?所以才綁架我?」

她知道這個問題很蠢,但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任何被綁架的理由。沒想到李將軍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,乍看比她更糊塗。

「妳不知道?金先生沒找妳談過嗎?哈!這會兒他倒客氣了,幸虧我下手快,不然妳身邊有他三位得力助手在,我都覺得為難呢!

「三位助手…?」她想起金先生的事了,可那三位助手是怎麼回事?

「唔…是什麼來著?現在的化名。」李將軍偏偏身子,旁邊的士兵趕忙附耳提醒:「喔!對了!叫楊少京、宋昱和宋琳,就是他們,老咬著咱們這班將軍不放。」

他交待了幾句又出去,還聽得到外頭鐵鍊上鎖的聲響,回蕩在這間小小暗室。

「他們…是金先生的人?」小苗一下子對許多事都恍然大悟,過去許多片段迅速在腦海裡組合拼湊起來:「璽亞也是…?

 

方家四方打聽的結果,還是沒有小苗的下落,連好朋友宋琳都不知去向,於是他們報了警,警政署長親自到方家了解案情,各大報社也被知會馬上刊登尋人啟示,方霽之更是火速由上海趕回了北京。

「是誰這麼大膽?敢動我方霽之的女兒!」

翌日,有目擊者來報案,方老爺一得知消息氣得猛敲手中的玉頭杖,嫿姨匆匆端來了一杯水,拍撫他的背說:

「老爺,那綁匪無非是要錢,給了,小苗就安全了,就回來了。」

「你們說,哪有到現在還不通知勒贖的價碼呀?」小良交叉起雙臂來回走個不停:「信、電報、電話都沒來半件,叫咱們怎麼辦哪?」

「別心急,乖乖坐著等,妳臉色不太好,最近飯又吃得不多,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?」

雲笙哄著她坐下,她搖搖手,好不容易開始減重,可不能功虧一潰:

「我只是擔心,回房也睡不著。」

方老爺慢慢讓自己平心靜氣下來,見到家人慌成一團,不由得心有所感,慨然長嘆一聲氣:「若是…璽亞那孩子在,就好了。

「咦?爸爸不是不喜歡他嗎?」

「他聰明伶俐,辦事又精明的,誰會不喜歡呢!可他…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,老是三更半夜溜出去學東西,有時候是洋文,有時候是數理,接應他的人來頭好像不小,但應該不是壞人,我摸不清楚他的底,只好要小苗別跟他太接近了。

嫿姨頭一遭知道這回事,聽得瞠目結舌:「璽亞那孩子做過那些事嗎?」

「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,因為他做的事似乎沒什麼惡意,我也就不挑明,由著他。唉!話說回來,他對小苗倒是難得的忠心耿耿,若是現在還有他跟著,小苗一定不會出事,就算出事,璽亞一定也能找到她,呵……說來奇怪,我就覺得他們倆冥冥之中某個部份是相連的,焦孟不離。

雲笙見他漸漸沉浸在莫名的感傷,忙起身打斷:「爸,整個北京能動員的人力都加入搜索行動了,應該很快會有消息的。我到警察局去看看。」

「啊!我也去。」小良馬上接腔。

「妳和大家在家裡等吧!」

「什麼話?小苗是我妹妹,若要說擔心,可不輸你哪!」

她執意要跟,驟地站起來,一下子,毫無預警,忽然昏倒在地,動也不動的,嚇得嫿姨當場把手中那杯水放掉。

「小良!」雲笙也嚇著了,將她扶在懷裡,拍打那張轉為雪白的臉龐:「小良!妳聽得見我嗎?小良!」

方老爺急急忙忙用杖角敲打桌子,吼道:「醫生!快叫醫生!」

「快…快把她扶上去。

嫿姨心急如焚地望著雲笙將不省人事的小良抱上樓,雙手交握起來祈禱平安。怎麼搞的?小苗生死未卜,小良又昏倒,方家…是造了什麼孽?屋漏偏逢連夜雨,讓禍事接踵而來。

 

半夢半醒間,小苗讓門外的鎖鍊聲吵醒,她側躺於地,緩緩睜開的眼睛映入斜斜的倒影,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青年被推了進來,一骨碌倒在地上。

「臭小子!雜碎也敢闖進來,活膩啦?」

士兵又重重地把門關上,現在已經入夜,小苗還能藉著些許月光細細揣詳那個倒地不動的人影,他的雙手也被綁在背後,與她同病相憐。

「咦…璽亞?」小苗終於認出來了,趕緊到他身邊探視:「璽亞!振作點!璽亞……」

忽然,他俐落地爬起來,方才的虛弱彷彿是假的,一口吐出嘴裡含的東西,是把小巧的小刀,背著身將刀子握在手中,沒一會兒工夫就割斷手腕上的繩子,然後他開始替小苗鬆綁,一面問道:

「妳沒事吧?傷著了嗎?」

小苗看著他沾著血跡的臉,搖搖頭,雙手很快掙脫了束縛:「你是故意被抓來的?」

「這樣比較能輕鬆點兒找到妳,要不,可得把整座明樓翻遍了。」

「明樓?你說這裡是……」

「明成祖的陵園,咱們現在在昌平縣,離北京西北郊五十公里的地方。」

而明樓便位於寶城(即陵寢)上方,高聳而立。

「我先進來救妳,宋昱從外頭掩護,宋琳負責接應,咱們等宋昱一到就出去。」

啊……所以,是毋庸致疑的了,他們是金先生的人,是一群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。

這種被欺騙的感覺叫她悵然若失,朋友宋琳,醫生宋昱都再不是她所認識的,而從小一起長大的璽亞呢……?

「當年,你到我家來當馬僮…也是計畫過的嗎?」

她的落寞馬上傷害了他,璽亞蹙著眉,不承認,也不否認:「關於我…所有的一切,過去、現在,還有未來,都是計畫過的。」

那麼,過去她所面對的是什麼人呢?既不是璽亞,亦非少京,她深刻專一的情感似乎愛上了一個游離失所的鬼魂。

璽亞暗啐一聲,回避浮現在小苗臉上的那絲猶疑、生怯,如他所料,他無法面對虛空的自己,小苗也不能。

「妳放心,我要對付的不是方家,是程天豪他們。」

像是要主動遠離,他起身走到窗前,個子高的關係,可以將外頭的飄渺的夜色一覽無遺,希冀自己的混沌心緒也能跟著就此萬籟俱寂。然而不期然,一隻手輕輕擦抹掉他嘴角上的血絲,璽亞側過身,小苗修長的手指沾著他的血,盈眸探索著他的苦。

「怎麼…我老可以在你臉上看見無法揚棄的悲傷,你笑著的時候,生氣的時候,把我推開的時候,那悲傷都在,形影不離,牢固地、厚實地把你封閉起來,把我隔絕在外。」

「別再說了,我沒有。」

逃也似地,他掉頭走開,決意與她的溫柔保持距離。

「你不要我接近,我就不接近了,可你能不能告訴我,如果璽亞形同虛構,在他死後,我對他無止無盡的想念又是什麼呢?」她的眼淚如窗外的流星墜落,不停不停:「讓我鼓起勇氣面對他的死而復生的又是什麼?你強烈地否認一切,我頓失依憑,這樣痛徹心扉的難過到底是什麼呢?我不懂,你告訴我,讓我能正常地活下去……」

緩緩、不願地轉頭,他注視著她孤立在白皎的月光下,形單影隻像一葉小草,在風吹雨打下掙扎生存,為了他,變得堅忍不拔。璽亞慢慢走向她,他不該走的,卻摟著她輕輕顫抖的身子,將深沉似海的悲傷傾瀉在她溫暖的肩上。

「妳問我,我自己也不知道,也在納悶,是否我…這個有血有肉的人,真的什麼都不是?」

小苗此刻非得咬緊牙關,璽亞難以平撫的傷楚植入她心裡,也是深不可測的,痛徹心扉。

「我給你名字,給你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甚至發毒誓證明你活生生地存在,我不在乎金先生怎麼稱呼你,對我而言,璽亞就是璽亞,永遠都是的。」

 

方家人屏息以待圍守在床邊,小良還沒醒,醫生的診斷已經完畢,他拿下聽診器,說:

「放心,夫人沒什麼大礙。」

「那怎麼會昏倒?怎麼可能沒大礙?」

嫿姨怔怔面向比自己先出口的雲笙,這樣的緊張還真是難得一見。

「她是身子虛,這一兩天是不是沒好好吃東西?熬夜的話更是不好,我會開藥給她,你們平時最好也替她多多留意。」

「身子虛?」方老爺一聽頓覺好笑,無禮地質疑起醫生的診斷:「小良平常生龍活虎的,怎麼可能身子虛?還昏倒?」

「是啊!醫生,更何況小良禁食才是這一兩天的事而已,情況會這麼嚴重嗎?」

「你…是她先生吧?禁食一餐都不行喲!她現在的情況是要多吃、多休息才好。

「什麼情況?」

「唔?你不知道嗎?你們…都不知道?」輪到醫生感到荒唐,不可思議地看見這一家人淨對他搖頭:「真是的,夫人有身孕了,好歹…二三個月跑不掉,奇怪,再怎麼說,她本人應該心裡有數的啊!

大吃一驚的雲笙當下與其他人面面相覷,小良懷孕的消息為愁雲慘霧的方家帶來一線希望和喜悅。方老爺先「哈」地笑一聲,而後朗聲開懷大笑起來,嫿姨更是高興,嘴裡還不忘念道:

「小良從以前就作息日夜顛倒,所以她的月事也來得不正常,她一直沒放在心上,難怪…難怪這會兒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。

而雲笙,諒必是說不出話,有些站立不住,他在床頭邊蹲了下來,一逕兒凝視小良蒼白猶存的面容,似乎睡得很沉,無憂無慮,而小良一向如此,漫不經心的,天塌下來也不怕。

「小良,快醒來,我已經等不及要告訴妳這個好消息了。」

輕撫小良熟睡的臉,他忽然想起了宋琳,曾經祝福他早日找到和小良的交集。

而現在有了,一個美好的交集正被奇妙地孕育,因為小良懷著他們的孩子,他們的未來。

 

午夜,小苗不小心陷入沉睡,不知過了多久又自己醒來,薄弱的月光還在,而璽亞正緊貼著鐵門,試圖聆聽外頭的動靜。

「怎麼了?」

「外頭有打鬥聲,是宋昱來了,咱們出去吧!」

沒等小苗應聲,他突然猛敲大門,噪音驚天動地,很快就把氣壞的士兵給引過來。

「吵什麼吵?這回非把你打得剩半條命!」

誰知他才剛踏入門口半步,立即被埋伏的璽亞踢倒,他搶走手槍,重重擊昏了守門者。

璽亞牽著小苗往外逃,前方通道快速湧進十數名官兵,紛紛舉起槍桿,璽亞見狀,一把將她推進岔道裡,自己則滑壘向前,同時開槍射擊,右腳漂亮一劃勾,當下又扳倒了兩名。

這時一把手槍不知怎地滑到小苗腳前,她撿起來後,翻弄半天也找不到子彈上膛的方法,璽亞回頭一瞥,赫然見到一名突如其來的小兵朝小苗奔去。

「小苗!」

她嚇得後退,不料雙手倏然擦出火花,隨著槍聲巨響,她也跟著被後作力彈開,一骨腦跌入寬挺的胸膛之中。咦?是誰接住了她?

回頭,見到了些許狼狽的宋昱,顯然剛經過一番激烈打鬥:「醫生

宋昱扶著她站好,璽亞正好撂倒最後一個士兵,她心有餘悸地看看趴倒在腳邊的人,問:

「他…他死了嗎?

「沒有。」宋昱看也沒看那灘血泊,落下一個令她心安的謊言,走向璽亞:「我從西側進來,那兒兵力少,解決得差不多了。」

「那我們就從西側走吧!

於是他們匆匆循著樓梯下樓,沿途又遇到蜂湧而上的官兵,有勦滅不盡之勢,璽亞將手槍上了膛,轉而朝樓面跑去,一邊喊:

「宋昱!你帶著小苗先走,這兒有我!」

「你沒問題吧?」

他對他揚揚手表示OK,宋昱便帶小苗繼續朝樓下奔去。

「醫生!咱們不幫他嗎?他一個人可以嗎?」

「放心,他是這方面的佼佼者。」

「可是

「何況軍方要的人是妳,妳的處境比他危險。」

但是,樓上刺耳的槍聲回音不斷,如火如荼,幾乎能把整個琉璃瓦屋頂震碎。璽亞敏捷地退到石獅子後,啐了一口,扔開手中彈藥用盡的手槍,然後朝對面石獅子縱身一躍,翻身而起的剎那也抓起地上掉落的槍枝,正欲火拼的當兒,發現宋昱和小苗竟又從樓梯跑上來了。

「你…你們幹嘛又回來啊?

宋昱將小苗拉到身後,掄起槍指向樓梯口,璽亞定睛一看,這下子可不得了,李將軍,甚至一干涉及弊案的將軍們都出現了,還挾帶大批兵力,沒一會兒工夫就把他們團團圍住。

「呵呵…你們二位英雄辛苦了,秉著犧牲小我、完成大我的精神,硬是要跟咱們作對就是了?

「哼!將軍才是英雄呢!買了艘大艦艇,不知是給國家打仗用,還是自個兒出海釣魚用的?」

李將軍不再撫弄嘴上的黑鬍子,嚴峻的目光先移到璽亞身上,一會兒又滑向宋昱:「牙尖嘴利的…想必是楊少京,而沉默寡言的…則是宋昱了?

「原來將軍早認識我們了?」

「說來真不簡單呢!你們…身份不停地換,臉,也跟著換,要認識你們,是得費些工夫。」他信手抖掉煙斗上的灰,一派的怡然自得:「怎麼樣?像你們這樣的人才跟著金先生太可惜了,不如效忠我,還保你們大富大貴。」

璽亞冷笑一聲,摸摸鼻子:「要不你投降,保你老命一條。」

「死到臨頭了還嘴硬,敬酒不吃之罰酒。像你們這種人,跟影子一樣,一輩子只能活在地下,沒身份,沒地位,也別想有翻身的機會,倒空有一身行騙的本領。對了,聽說…程家小姐最近還為你哭得死去活來的,你使的卑鄙手段也沒客氣啊!楊少京,自己不幸還不夠,要拖無辜的人下水,那位方小姐…該不會也是受害者之一吧!

火藥味十足的空氣中,宋昱瞟見璽亞的臉色略變,他噤聲,他被說動,他要淪陷在自責裡了。

「你在挑撥什麼?別隨便把人指稱是受害者!」小苗放膽打破了僵局,很是生氣,卻招來將軍們的訕笑。

「喔?那麼妳知道自己坦護的人是誰嗎?他的身家背景了解嗎?他接近妳及方家難道沒有其它目的嗎?嗯?」看著小苗淨瞪著他卻答不上話,李將軍大攤雙手笑問道:「妳全不知道,竟執意跟一個全身問號的人在一起?」

「住口!」

璽亞再也忍耐不住,大喝一聲就往前衝,旁邊士兵急忙開了槍,子彈射入他的肩膀,他倏然被一道犀利的灼熱所貫穿,應聲倒地。

「璽亞!璽亞!」

小苗跋足而奔,跪在他身邊,見到眼前槍管齊揚,想也沒想就張開雙臂擋在璽亞之前。而宋昱更是眼尖地注意到一顆拉開保險絲的手榴彈滾呀滾的,滑到了將軍那邊的人群裡。

這小子…什麼時候摸來了這一枚致命武器?

「趴下!」

宋昱撲向璽亞、小苗,將他們攔到石獅後頭,電光火石般的強光乍然迸發引爆,被炸碎的槍彈、地板塊、還有血肉,隨著強大勁風四散,連天花板也被撼動得搖搖欲墜,他們在疾風中緊挨著晃動的石獅,等待這場風暴過去。

「璽亞?」靠在他胸前的小苗無意間摸到了汩汩鮮血:「你還好吧?別亂動啊……

「小傷,咱們趁現在快走。」

「你真亂來,要扔手榴彈,好歹也先知會一聲吧!」

宋昱起身檢視,士兵死的死,傷的傷,而將軍們因為被部屬及時保護,個個都只是被震倒在地,讓身上的屍體壓得動彈不得。

小苗拎起群擺跟上他們,沒想到腳跟被猛然扣抓,她驀地撲倒,一位趴在地上的將軍把她的腳死抓不放,滿佈血跡的手則胡亂摸索起附近的武器。

「放放開我!」

「怎能讓妳走……我非要滅了妳的口不可!」

「小苗!」

璽亞忍著傷正欲上前,宋昱一個箭步就先趕過去:「我來!」

宋昱腳下一踩,將軍疼得鬆手,小苗急忙將發麻的腳抽回來。

他朝將軍頭部開了一槍,又伸手遞向她:「起來,沒事了。」

而下一秒響起的另一聲槍擊,是璽亞和小苗、甚至宋昱自己都意想不到的,天外飛來一筆,就這麼嵌入他的胸口,驟然彈出幾滴血珠灑在小苗驚愕的臉上,璽亞原地打住,怔望著僵凝住的宋昱撫捧左胸與他相對,那左胸一如魔術般…逐漸綻放出一朵大紅花,雖然開得燦爛,卻噁心可怕,暈深他的藍色長衫和捧撫的手。小苗濱臨窒息地喘了一下,這空間忽然沒有半點氧氣

「宋昱!」

璽亞縱身打落李將軍手中硝煙未散的槍,雙手扶捧住他的頭部用力一扭,頸骨的斷裂聲瞬間結束了他的生命。

小苗扶宋昱倚牆而坐,用手按壓他的傷口,卻壓不住鮮血如泉水般地冒湧而出,短短的時間內她的手也浸濡在血泊之中。

「醫生…醫生…」她喚著,只聽見宋昱斷斷續續的呼吸和自己抖得不像話的音調:「振作點,我們馬上出去,馬上送你去醫院,所以…所以你撐著點……

「宋昱!」璽亞也趕來了,一見到他嚴重的傷勢,心登時涼了半截:「怎麼樣?你是醫生,快告訴我要怎麼做。」

他想以微笑回應,卻只在慘白的臉上微微牽動嘴角。

「就…因為是醫生,所以…咳…不用管我了。

「不要!不行!」小苗央求地向璽亞搖搖頭,掉著淚硬是不放開:「我們一起走,我扶你,我扶得動你的……

「扶著我…怎麼逃?妳快…快跟他一起走吧……

「不要!你若要待在這兒,我也不走。醫生,拜託你,撐下去,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裡……拜託……

「妳」遲緩而鮮紅的手觸碰著小苗哭花的臉龐,他還是笑了,笑得跟小苗說過的一樣,溫柔極了,他決定再為小苗撒一次謊:「怎麼到現在還是那麼倔強啊……咳!我知道了,你們先走,我…我隨後就來……

「我們一起走啊…一起!一起!」她低下頭,發現宋昱正將她的手自胸口拿開:「醫生,拜託你……

「我不會有事的,醫生總有自知之明,只是會…慢一些跟上你們,所以你們先走,妳也不想…連累璽亞吧……璽亞!」他虛弱無力的手忽然緊握住他,似是祈求,似是抱歉:「理智點,快…帶著小苗走吧!替我…跟金先生…咳咳…說抱歉……

他把所有的力量、剩餘的力量都集中在這隻手上,扣住了他的血脈,就換他一句應允。

璽亞眉宇痛苦深鎖,點點頭,粗魯地將小苗一把拉開:「小苗,下面有人追上來了,咱們非走不可。」

「可是醫生

「他不會有事的,他自己不是說過了嗎?快走!」

他不管小苗的不捨,不管自己未來是否會為這一刻永遠懊悔,硬是將她拖上樓去,小苗視線仍眷著宋昱不放,不停喊著:

「醫生!一言為定了,你要跟上來一定要跟上來……醫生!

一言為定…?啊…在見心齋的迴廊上他們打過勾勾了,小苗那時的笑容璀璨明亮,像和煦的冬陽慈悲懷抱他陰鬱的世界………

宋昱模糊的視野靜靜凝落在他們離去的背影上,白花花的,暖洋洋的,他覺得身子像被烘熱的氣球輕飄飄,舒服極了,甚至可以想起璽亞不經心說過的話,他們這無法擁有身份的人,飄泊的靈魂可有居所呢?不過,沒關係……小苗說,她在心裡為他安置了一個角落,不小的一角,而且正逐漸擴大。

那一角,就夠了。

 

追兵在後,他們不停往上竄逃,璽亞拉著小苗一邊跑,一邊對她說:

「等會兒,妳在上頭找個地方躲藏,我下去對付他們,不管出了什麼事,不管聽到了什麼,不管我有沒有去找妳,都不要出來,直等援兵到的那一刻,知道嗎?」

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她憤怒地甩開他:「我不是個怕死的人,別一逕兒要護著我!他們要我,我出去就行了!」

「妳別跟我爭!我總有辦法的,一把他們解決掉就去找妳。」

「騙人!你不要逼我做那麼殘忍的事,我怎麼…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…?

璽亞沒輒地大嘆一聲,攫住她身子,化身為厲鬼冷酷地逼視她的眼:

「如果,我不是妳那個璽亞呢?如果我仍是少京呢?值得妳這麼做嗎?」

你在說什麼…?

「方才李將軍的話妳聽到了?我是個卑鄙的人,接近妳、接近方家都是有目的的,因為你們可以利用!」

「不是……

「是真的!妳仔細聽好,妳以為今天我來這兒…是為了妳嗎?錯!因為妳是證人,所以我不得不來!

「不是!」小苗當下打了他一巴掌,淚眼盈眶瞪視他無情的轉變:「為什麼還要說謊?為什麼要說那麼殘酷的話?你是璽亞…我始終認識的璽亞啊!

「妳好好回想,我從沒承認過,妳認錯人,妳自作多情,璽亞早就死了!妳讓我早點辦完公事,早點結束這一切……走啊!」

他用力將她推開,猶如將心肺掏挖出來,狠狠地同她決裂分離。

小苗絕望痛哭了出來,難過地環抱雙臂,順著牆滑了下去,被他遺留在樓梯間。

樓梯間空空蕩蕩,多了許多無形的破口,讓冷颼颼的空氣不停侵襲而來。

 

而他,掙扎著跑走,步步都像踩在刀山上,為了小苗的性命安全,為了他無藥可救的自卑,不得不!不得不將她的信任徹底粉碎,將「璽亞」的未來葬送在她的哀傷裡。

輕輕抬起螓首,一方神秘的亮光從上頭透了進來,小苗幾許茫然地望住亮晶晶的塵埃,紛飛在那道光束之中,那一天的雪…也是這樣的漫天飛舞,就在那一天,大雪漫蓋了墓塚,還有她無邊無際的思念。

 

璽亞靠著牆喘氣休息,順便檢查子彈又剩無幾的彈匣,霍地聽見外來者的腳步聲。他衝出去揚起手,嚇一跳,槍口正對準了同樣愣住的雲笙。

「少京?」

「你…怎麼是你…?

「宋琳通知我的,我帶著警察過來了,小苗呢?」

還來不及回答,隨後過來的宋琳見不著宋昱,忙問:「我哥哥呢?」

「宋琳」宋昱他……他輕輕閉上眼:「對不起……

當她看見不言而喻的哀慟,終於再抑不住地浮現在璽亞沾血的臉上時,便恍然大悟了。

宋琳在斷垣殘壁、慘不忍睹的樓層中,發現了那個倚牆而坐的身影,垂著頭,閤著眼。像是睡著了,她隔了一段距離而望,看著宋昱沉沉入夢。

雲笙揮揮手,大匹警力迅速分成三路散開:「警察會處理一切,但是少京,小苗在哪裡?」

「她」他忽然想到:「她還在上頭,我要她別亂走動。」

然後,當他們心急如焚趕到明樓頂端,撞見小苗正站在平台的邊緣,背對著他們,眺望浩大聖美的晨曦。她全身放鬆,安靜站著,彷彿剛才那場血腥的廝殺不曾發生過,而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。

「小苗!」雲笙不禁為她捏了把冷汗:「妳在做什麼?快回來!」

璽亞心生恐懼,她轉過來的臉上有幾分恍惚,卻是平靜得出奇。

「我在找人。」

「這兒哪會有什麼人?快跟姐夫下去。」

「有的,你瞧。」她高高舉起了手,仰頭放向頭頂的灰藍雲海:「天這麼低,這麼近,我好像上得去了。」

雲笙被她上文不接下文的話弄得一頭霧水,璽亞卻當場認出了那個姿勢,宛若即將翩翩起舞的站姿,原來小苗的記憶早已溯流回去了。

「天啊…她要找璽亞……

「璽亞?」

「對了,璽亞。」小苗徐徐地笑,看著自己在天空下伸張的手,那片晨曦似乎俯拾即是:「他說他想飛,想消失無蹤,我想一定是到天上去了……

「小苗,妳忘了嗎?璽亞已經死了,找不著的,那兒危險,妳快別站在那兒了。」

「死了?不是,他是飛了。咦…這裡是『起飛的崖』,我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?姐夫,我也飛上去,就能找到他了。

見她往前跨出一步,雲笙和璽亞忙出聲喝止,這時,宋琳出現在門口,明明白白地對她宣告:

「璽亞不在天上!他在這兒,小苗,妳睜眼看清楚,這個人…就是璽亞。

「宋琳妳

「你剛剛到底給了她什麼刺激?她現在這個樣子…活像在封閉自己,好讓自己不再受到傷害。

他們爭執起來,雲笙則對眼前這個「少京」露出不知手措的複雜表情,小苗原本迷濛的神情此時更加疑惑,似乎在認人,又在想事情。她專心端詳了好久,才微微一笑:

「他是少京啊!」

她不認他了?認不得他了?

璽亞愕怔著,不敢置信。宋琳耐不住,又加了一劑強心針下去:

「小苗!妳明知道他不是少京,多少次妳要他承認,他就是不肯,可妳心裡很清楚,妳要的璽亞根本不在天上,他在這裡。妳看看,認真看啊!」

「不」她搖搖頭,頓時無所適從,紛飛的髮絲叫她心慌,不停飛撲到朦朧的星眸前:「他明明是少京啊!我如果再弄錯,少京又會生氣了,我好喜歡他,所以不能老把他和璽亞牽扯在一起,不行的……

「他不會生氣的,少京就是璽亞,妳喜歡上同一個人了!」

「不對,他不可能是璽亞的,璽亞他…明知道他死,我是難過得要命了,不會對我棄之不理;不會看著我飽受思念的煎熬…還離得遠遠的,遠遠的,讓我四處尋他不著……

「你!」宋琳抓住痛苦萬分的璽亞,催促道:「她逃避現實,她傷心欲絕了,快承認,向她承認哪!不然小苗真的會跳下去,你要眼睜睜看著這事發生嗎?」

他不行!不行啊!就算承認了,之後呢?他還能回方家嗎?用璽亞的鬼魂回去?還是少京的行屍走肉

山谷吹起了一陣風,充滿北京古老城宇的味道,是那麼的懷念熟悉,小苗空幽的目光尋望起四面八方的穹蒼與山稜,悽悽惶惶地囈語:

「璽亞不在天上,有人說…他在我身邊,怎麼我還是感覺不到?從前可以的,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了……璽亞…他到底在哪兒?」

「小苗,妳先跟我回去,姐夫陪妳找,翻遍北京城也把他找出來。」

「夠了!」璽亞掙出宋琳的手站出去,強硬打破她編織出來的海市蜃樓:「哪兒也找不到他的!妳好好回想一下,璽亞已經死了!死了!喪生在那條河裡,那個天寒地凍的冬季!」

「璽亞!你瘋了嗎?」

小苗側過身凝視著說話的人,她忽然平靜下來,不知怎地,乖乖接受了這樣殘忍的宣告,以致悲惻的淚水漣漣奪眶而出。

「死了…是啊!他死了,因為我沒能拉住他……璽亞走了,回不來了。」

「沒錯,妳親眼看著他從河裡被拉上來,親眼看著他下葬的。」

她垂下頭,望著自己墜下的眼淚落在攤開著的、空洞的手心上:「我握著他的手,卻是冰冰冷冷的,一點都不像璽亞平常的手,曾經好溫暖好溫暖地碰著我的臉……」

雲笙這麼一聽,稍稍寬慰放心,好歹,好歹她記起一些片段了。

而璽亞心裡也正是這麼想,卻發現小苗蹲了下去,悠悠然拾起一片被震碎的琉璃瓦,看了一會兒,又摸摸自己的頸子,摸不著那只琉璃墜子。

「我什麼都找不到……他死了,我還活著;雖活著,所有我要的、我愛的,都找不到了……

說時遲那時快,他們親眼目擊著小苗將瓦片抵住自己的頸項,紮紮實實地劃出一道裂痕,她閤掩上一切悲絕,灑落的淚水很快與洴流的鮮血融成一片。

「不要啊─!小苗!」

她癱倒於地,璽亞和雲笙緊張地往前衝,而宋琳,被那一刀完完全全地驚懾住了,小苗在頸子上下的刀,跟她執筆作畫的時候一樣,大膽無畏,乾淨俐落,毫不帶半點猶豫地…在自己身上畫出一道怵目驚心的赭紅。

「小苗!小苗!醒醒!醒醒啊!」璽亞呼天搶地搖動她,又試著塞堵住不斷出血的傷口:「天啊!我止不住血…我止不住……」

「用這個。」雲笙掏出絹子壓堵,白絹一下子就功敗垂成地染成濕紅,他忙撕裂身上的袍子再試,一遍一遍。

璽亞將小苗抱起來,往樓下直奔而去:「小苗,別死…我馬上送妳去醫院,妳撐著點,我不會讓妳死的,不會讓妳死的……」

 

就這樣,奄奄一息的小苗戴上了氧氣罩,身上插滿針管,刻不容緩被推入了手術房。

璽亞順著關閉的房門,緩緩跌坐下去,抱緊頭,猶如要將它撕開似的:

「我殺了小苗了…我殺了小苗了……」

「璽亞…」宋琳按撫他顫抖的身體,體內好似有股劇痛使他不停抽搐:「先別自責,你已經盡力了,哪!肩膀上的槍傷還沒處理呢!」

「我沒盡力…我根本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……該死!為什麼我沒承認自己是璽亞……她只要我的一句話,我就是不肯給,她求了好多次,我就是沒理她……

「這也是金先生的命令,你只是忠實遵守而已。

「不對!是我可怕的自私和自信在作祟,看著她站在岌岌可危的平台上,我心裡想…或許,或許她不會行動,她不敢傷害自己,小苗她…只想逼我承認而已……」他深埋在蜷曲的膝蓋中,憤恨地捶打自己的頭:「天啊!我到底是怎麼了?我比她還神智不清……小苗一心只想拯救我,救我這個什麼都不是的人,也救她自己……是我要她活活地一起同歸於盡,是我…是我……

 

漫長的急救時間在等待中過得特別緩慢,後來一位護士跑了出來,急急忙忙向他們求助:

「病人失血過多,休克了,咱們能用上的血清都沒了,你們誰可以輸血?」

「我!」璽亞毫不猶豫地站起來:「我跟她的血型相同,把我的給她。」

「等等。」宋琳上前阻止他的衝動:「你自己也受傷了,還放血?不要命了嗎?」

「如果小苗死了,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?」

他大吼一聲,甩開她的手,跟著護士走向手術房時,遇到剛辦完填寫手續的雲笙,他們心有千千結地四目交接,誰也沒想先開口,或是不知該說什麼。

「對不起……」璽亞懷著滿心的自責,深深對他一鞠恭。

雲笙輕輕扶起他,笑著:「謝謝你,把血分給小苗。」

「我可以全給她,連命也一併給,只要她能活下去。」

呵…現在的你…說話倒像以前直率的璽亞了,原來…你真是的。小苗曾經央著我為她做一件荒唐的傻事,她開棺驗屍,因為她發現少京的左腿上有一道璽亞騎馬傷著的疤痕。

「她…開棺驗屍?

「是啊!當時她沒把她的結論告訴我,她說,恐怕這個世界上,只有她一個人才會相信璽亞的生存,所以,她非得不擇手段把你帶回來,她只能這麼做,也只有她才能這麼做。」

「她這麼說…?」他聽得哽咽,傷楚欲淚。

「是啊!說實話,當時真有那麼一刻我以為她瘋了,而她是的,只有勇敢如她的人,才能這等瘋狂。所以,我想拜託你,」他的手放在璽亞的肩上,像宋昱那麼用力地握住他那樣:「拜託你,等小苗醒來之後,讓她知道…我們的璽亞回來了,她的勇氣是應該值得獎勵的,是不是?」

我給你名字,給你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甚至發毒誓證明你活生生地存在,我不在乎金先生怎麼稱呼你,對我而言,璽亞就是璽亞,永遠都是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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