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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沒幾天,纖纖家的新聞上了報紙頭條,北京又是討論得滿城風雨,而思想開放的聖約翰學院自然不例外,一早的下課時間纖纖身邊圍聚一群好奇的女孩,小苗是被拉來的,而宋琳是讓小苗硬央著作伴。

「那個人是書記,在我家做事十幾年了,我一直稱他叔叔的,哪知道他會是個奸細呢?」

纖纖說得委曲,自袋子中拿出手絹以增添感傷效果,一位紮著髮髻的女同學在她聲色俱佳的演出下,興沖沖追問:

「是個怎樣的奸細呢?這些年難道你們都不知情嗎?」

「他呀」纖纖將同學掃視一遍後,態度轉為憤慨:「聽說是一種很神秘的組織成員,沒人見過,單只有風聞,反軍閥的,帶頭的是一位叫『金先生』的人,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。有的時候,他們會把小孩子送進大人物的家裡,像是政客、財閥等等,讓那孩子成為裡頭的一員之後啊…再找機會挖情報,一家一家不停地換。

「他們的成員當中難不成還有小孩子啊?真是可怕

女孩們心驚膽寒地面面相覷,小苗瞟見了宋琳,她冷淡的側臉依舊無動於衷,顯然這麼聳動的話題也無法加深她同纖纖談話的意願。

「後來那書記怎麼了?」

小苗終於發問,纖纖很高興她對這內容感興趣,手絹也不用了,渾圓的雙眼因為即將吐露的秘密而熠熠發亮:

「死了,讓我爸爸一槍斃了命,他很生氣,向來最恨別人欺騙他,所以發現真相的那晚,開槍把他射殺了。」

「奇怪,讓一個奸細在家裡窩了十多年,你們是寬宏大量還是怎麼著?」宋琳自團體中站起來,笑笑地與沉了臉的纖纖相對一眼:「十多年後的那一槍能拿出來誇耀嗎?」

「妳……

纖纖受不了跟著站起來,小苗也不坐了,對其他無辜染上火藥味的女孩們催促:「還剩幾分鐘,咱們準備上課了,纖纖,妳下堂不是音樂課嗎?教室遠,還是早點走吧!」

纖纖咬著飽滿的嘴唇與宋琳仇人相見份外眼紅,「哼」的一聲掉頭先走,小苗等她們走遠了,才拉住宋琳的手問道:

「妳是怎麼回事啊?平常只是反唇相譏,今天倒擺明跟她過不去了。」

「我就是心裡過不去。」她輕鬆回話,見小苗漂亮的眉心還是緊蹙,只好加以安撫:「妳放心吧!那大小姐脾氣大、自尊大,不會被我三言兩語就傷著的。」

 

反常的不只宋琳而已,少京剛得知這頭條新聞時也是緊抓著報紙不放,這些天比起平日要鬱悶許多,可是一提到纖纖家的舞會,他精神就來了,費心挑選晚宴禮服,梳理打扮,直到盛裝出現在樓梯口的當兒,小良為之驚呼叫好。

「呵!真是人要衣裝,你平時就是一副俊模樣了,這會兒還怕迷不倒全場姑娘?」她抖抖煙斗上的灰,淘氣地輕彈他頸子上的領結:「我可有了讓人羨煞眼的男伴了,沒跳上三支舞是不讓人的。」

「妳呀…真是現實的緊,把爸爸都放一邊啦!

方老爺聲音和人一起出現在樓梯間上,嚇得小良忙把長煙管往背後藏。

「爸爸…你胡說什麼呀?咳咳…我只同少京跳三支舞,其它上百支舞就都留給您了。

她表面上笑盈盈地哄方老爺開心,心裡淨擔心身後的煙灰快燙著手掌,那還不打緊,要是把她這身訂作的露背禮服也燒壞就糟了。

「爸,我先送你們去程家,再到工廠看看。」

雲笙繞到她身後,順手將她的煙拿到自己手中,然後走去開門。小良怔怔望著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把那根弄熄的煙管收入袖口,然後若無其事地轉向待在沙發椅上的小苗:

「小苗,真的不一起去嗎?」

「嗯?」她自書頁裡抬起視線,搖搖頭:「不了,我不喜歡。」

「妳真是自閉,要不就是耍大牌,人家程天豪也邀咱們家去,妳還不給面子啊?」

小良挨到她身邊,硬是把書壓下,小苗忙坐得更遠,死守自己的西洋文學:

「妳才是自我意識過重呢!我跟妳不一樣,跳舞又不是我的命根子。」

「好了,好了,別吵了,小良,再鬥嘴可要遲到啦!」

嫿姨出來圓場,小良的心思可以變得比什麼都快,抓起蕾絲披肩就去拉璽亞:

「那倒是!晚點兒去就少跳一支舞,快走,快走吧!」

璽亞被強拉著往外跑,目光卻還擱在小苗身上,不知是不是故意的,她始終沒再抬頭,埋頭於書上的白紙黑字。

 

「總算都走了。」嫿姨送走了他們,回到忽然落得清靜的大廳:「聽說那位程家小姐很會打扮,不過就差小良一點,難怪像少京那樣一位洋公子會喜歡她囉!」

小苗動手翻了一頁,根本沒看,又翻到下一頁:「他八成不論是哪種姑娘都會喜歡吧!」

「是嗎?可憑他的條件,什麼姑娘見了也都會欣賞的。」

「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值得欣賞。」

嫿姨見她原就無心看書,淨是一直翻頁,坐下後,理所當然地小苗說了一句:

「妳對他有成見在先嘛!」

「別聊他了,」那個人用情不專又會亂抱人,會有成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:「家顥是不是下個月初回來呢?」

「是呀!日子過得真快,他都到他三姨家快二個月了,璽亞不在,他無聊得緊,聽說一到揚州又玩瘋了,捨不得回來。」

「不會的,現在有少京在,他可以陪家顥玩。」咦?她是不是又主動提起少京啦?

 

一道槍聲,驚天動地地打斷舞會的高潮,會場中驟然的沉寂隨即引發下一秒的恐懼。

纖纖花容失色地抓住璽亞衣袖,宛若驚弓之鳥:「怎…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啦?」

賓客議論紛紛,璽亞警敏地豎起耳朵傾聽屋外的動靜,果然聽見幾個急促的腳步聲和簡短的對話。

「有人潛進老爺的書房,現在往房子東側逃走啦!」

莫非…宋昱他們被發現了?

「天啊……會不會是賊呀……」

纖纖戴著蠶絲手套的手輕掩紅唇,藉故將璽亞的手臂挽得更緊,然而璽亞在這更應保護女性的時刻,轉身向她告辭:

「我想外頭一定出事了,恐怕你們人手不夠,我去瞧瞧看能不能幫上忙。」

「咦?等等,少京……」纖纖伸出的手根本來不及抓住他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入外頭幽黑的夜色裡:「不要去,危險哪!少京!」

循著騷動的方向找,在程家的大後院就看見一群人正在圍勦所謂的不速之客,他定睛一看,那位分身乏術的人影正是宋昱。

璽亞自褲管中掏出手槍,瞄準程家保鑣們的腳跟發射,此舉不僅讓其他人都驚覺到還有第二個嫌犯,也讓宋昱得以利用空檔撂倒纏住自己的人,身邊一鬆,他很快突破重圍,翻牆逃了出去。

「璽亞?」宋昱一落地,對於原本應該在舞會中的璽亞感到詫異:「是你啊……」

「失敗了嗎?」他揚起手中的槍,打鬆馬車上的套欄:「先騎這傢伙走吧!」

「名單是到手了,偏偏要脫身的時候觸到警鈴。」

璽亞尋望了一下四周又問:「宋琳呢?」

「不知道,我要她先走,希望她已經順利逃走了。」

「那你也快走吧!這裡有我處理。」

「小心點。」

宋昱駕著馬兒消失在黑夜裡後,璽亞這才動手整理一身凌亂的儀容,同時聽見警哨自另一頭響起。

「還有一個同黨,快追!好像是個女的!」

宋琳?

 

一路上還滴留著她腹部傷口上的斑斑血跡,在白皎的月光下連成怵目驚心的軌道。宋琳原本還算矯捷的身手,此時因為傷勢而漸漸遲緩下來,她回頭看看那追出來的人馬,反身躲進巷口中,立時被一股力道給提到牆頭上。

「誰?」

她迅狠地揚起手,瞧見璽亞對她作勢不要出聲。

「妳受傷了嗎?」

宋琳硬撐著搖搖頭,褪色的嘴角留有一道鮮明的血絲:「我哥…我哥哥呢?」

「他沒事,已經順利脫身了,噓!」

璽亞蹲在牆頭上,俯視追來的人馬一一自眼前經過,等到最後一位通過時,他縱身躍下,一腳將馬背上的人踢落,並順利降落在馬鞍上。

「上來!」

她拉住他伸出的手,一股作氣搭坐到後頭,然而追兵也已經掉頭追上。

「一到前面的叉路,妳就先騎馬走,我來引開他們。」

「若是讓他們發現你是楊少京怎麼辦?」

「我不會讓他們有時間發現的。」

璽亞一勒馬身,讓奔馳的馬兒緊急轉入其中一條叉路裡,自己則抓準時間自馬背上翻落地面,宋琳回頭再看他立即站起的身影,與趕上來的程家人正面衝突,而一陣細雨也在這個晚春的深夜飄然落下。

 

是飄進來的雨絲冷醒了小苗,她揉揉惺忪睡眼坐起來,發現房間裡的窗戶忘了關,地板和紗簾都被打濕了一大半。

「下雨了…?」

探頭出去觀望雨勢,發現另一間房的窗簾正在雨中飄動,她順手拿起床頭的小金鐘瞧瞧時間,不多不少是凌晨兩點半。那個花花公子八成還在程家作樂,又粗心地忘記把門戶關緊。

小苗在門外徒勞無功地喚了幾聲,確認裡頭的確沒人之後,這才推門走進去。

這是她的直覺,怎麼也說不上來的直覺,那位少京不鎖門的,跟璽亞一樣。

「啊!糟糕……」

燈還沒亮,就能感到襲襲涼風迎面而來,雨絲果然毫不客氣地入侵敞開的窗口,簾子、地毯全都無法倖免,她匆匆上前把窗戶關上,玻璃片很快被雨水打出一點一點的痕跡,透過燈火,閃閃發亮。

這裡,不管過了多久,還是充滿了璽亞的味道,野性的、安全的,好舒服啊………

「砰」地一聲,小苗猛然回過神,才剛關上的窗子,此時小心翼翼地被推了開來,一件皺巴巴的燕尾服扔到了她跟前,然後璽亞狼狽的身影也緊跟著出現在窗口。

「妳…?」

呆愣著,他還沒弄明白,小苗則先忍不住開口問:

「你為什麼從那兒進來?」

「啊?」尷尬地看看身後的窗口,又摸摸濕透的黑髮笑:「這麼晚了,怕吵醒你們,所以就從這兒進來了。」

「你在說什麼呀?大門的鑰匙不都交給你了?你進來會吵誰啊?」小苗怪疑地打量他一身的雨水和泥土,怎麼參加個舞會也可以弄得這般髒亂呢?

「這個……」璽亞還是淨對她傻笑,腦子裡一片空白,乾脆將話鋒一轉,反問起她來:「妳呢?又為什麼在我房裡?」

「嗯?」輪到小苗招架不及:「我…我是猜想你的房間恐怕會弄濕,過來關個窗子而已……你怎麼沒跟爸爸他們一起回來呢?」

「他們是先回來了,只有我還在程家逗留了一會兒。」

再也矜持不住,他踉蹌後退,那點朱紅隨著雨水滴在地板上,暈開了一抹血漬,也在她眼裡形成圈圈震撼的漣漪……璽亞下意識瞥向始終置在身後的右手。

「你怎麼……」

小苗又見向前,他忙往後退卻:「都這麼晚,小苗是不是也該回去睡了?」

「等等!你的手怎麼了?那是血吧!你為什麼會……」

絕望地看著她將自己的右手拉出來,白色衣袖上絢染出更大面積的紅暈,小苗嚇得掩住嘴,噁心的腥味將她的聲音堵塞在咽喉裡。

「這沒妳想像中的嚴重,別被它嚇著了,我其實沒事……」

沒等他說完,小苗已經轉身跑了出去:「你先坐好,我去拿藥來。」

真糟糕……行動失敗也就算了,還讓小苗瞧見他受傷,幸好她這方面的知識懂得不多,應該辨不出這是槍傷吧!可他就是不能把小苗牽連進來,像今晚的情況就是不行。

小苗不經心對上了他深邃的黑眸,裡頭凝嵌著一縷她無法明瞭的沉鬱,是抱歉,是感傷,並且與她息息相關。

「疼嗎?」

「唔?」

「我…一向拿這種細活沒法兒,」她將沾了血跡的手在濕巾上抹抹,動手攤開一卷白紗布,手在抖,所以纏得亂七八糟:「明兒一早就請醫生過來看看你吧!」

「小苗……」

深沉的歎息,化作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的螓首輕輕抬起,小苗幾許迷惑地凝視他難測的神情,他遲疑著的、即將觸碰她臉龐的指尖。是啊……少京偶而會陷入這樣匪夷所思的沉默,她能看出他的欲言又止,雖很想吐露又非得極力藏住的話語,她想知道,卻不知該如何發問。

璽亞別開臉,逃開了她的探索,她給的意亂情迷。

「不用看醫生了,妳替我包紮包紮,這不是沒事了嗎?」

「你可別像個孩子不懂事。」她轉而忖度起那奇怪的傷口來:「看起來像是被什麼給擦過去了,怎麼會這麼嚴重呢?舞會不是好好的嗎?」

小苗的眼睛像水晶,清晰雪亮,沒有一丁點的污穢塵埃,然而面對這樣的眼睛……他必須殘忍地將之矇蔽。

「是我想逞強,結果從樹上摔下來,八成是那時被樹枝給傷著了。」

「好端端的…為什麼要到樹上去呢?」

「……為了討纖纖的歡心。」

小苗敏感地縮了縮手,離開對他的碰觸。璽亞清楚知道,一旦引起小苗的厭惡,就可以省掉她對細節的詳加追問。

「那麼…你真不值得同情。」

她不再看他,匆匆把散落一床的藥品全收回藥箱裡,璽亞則鬆了一口氣地,向她的背影道晚安:

「還是謝謝妳了,小苗。」

「甭謝了,是我多事,你為了那種無聊事受傷,本該找纖纖幫你這位騎士療傷的。」

「小苗。」

他出聲喚她,小苗只是停步,卻不回頭。

「我是認真的,謝謝妳。」

逃也似,她很快帶上門將自己置留在走廊上,外頭昏昏暗暗,聽得見規律的鐘擺聲迴蕩在清冷的空氣中,小苗頓失氣力地垂下手,真像傻瓜……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凌晨,她還醒著,就為了那個愛情瘋子。

他是為了纖纖而受傷。小苗鄭重地告訴自己,少京能對纖纖好,她應該要替朋友感到高興,應該要對他刮目相看,而不是拎著一個變得沉重的藥箱站在他的門口外,只感覺到冷颼颼的孤立感,還有那揮之不去的、對自己笨傻的懊惱。  

 

然而四下無人的街道上,也有人是醒的。雲笙搭乘馬車剛從工廠裡出來,馬兒呼出的白霧在路燈的照射下鮮明可見,相反的,倒在路邊的少女氣息相當薄弱,斷斷續續,虛微得似乎隨時都會停止。他訝異審視她腹部汩汩出血的傷口,發現了些許不尋常的端倪:

「這是…槍傷?」

 「他去學校了?」

聽到ㄚ嬛的回話,小苗和嫿姨的驚訝是異口同聲,一旁一大清早硬被拖著過來的醫生推推鼻樑上的眼鏡,環顧四周,然後慢吞吞地,問:

「這…重傷的病人在哪兒呀?」

那個人的行徑真是叫人想不透,早早趁著大家都還沒醒就出門了,簡直…就像要躲醫生、躲診療。

 

小苗輕咬筆桿思索一會兒,眼珠子烏溜溜地轉到身邊的空位上,宋琳今天缺席了,沒請假、沒知會,跟少京一樣,一反常態。

「同學們!今天就提早下課吧!快下雨了,大家路上小心喔!」

副校長是位德高望重的修女,在接近下課時分親切地向大家宣布提早下課的消息。小苗自抽屜裡拿出兩把傘,為難又躊躇,這下該怎麼辦?嫿姨看天色不對,特別囑咐她要帶傘,順便將其中一把交給璽亞,現在隔壁男校還沒放學,梅雨卻提早來到了。

「小苗,妳還沒回去啊?要不要跟我們一道走?」

又一群路過的同學驚訝她還逗留在校門口,尤其在這樣微冷的雨中。

「不用了,我等人。」

眼看人潮漸漸散去,她還撐著傘佇立在一灘水窪裡,不時回頭察看聖彼得的情況,還不下課?怎麼拖這麼久呢?

「哈啾!」

吸吸鼻子,不由得動動冰冷發酸的雙腿,這時,一名男學生自校門口跑出來,瞧瞧她,又拿起書擋在頭上奔入雨中,接著三五成群的青年一一出現,看來他們也放學了。

「少京!怎麼?變成獨臂人啦?」

裡頭傳來青年的叫喚,小苗聽見璽亞回應朋友的笑聲,同時,她始料未及的同時,一個人影自旁邊與她擦身而過,跑得很快,很興奮,直奔聖彼得的方向。

「少京!你總算出來了。」纖纖挨到他身邊,比以往要大膽直接地現身在男同學中央:「我正等你呢!這是?你的手怎麼啦?是不是昨天被那小偷給打傷了?」

纖纖的嬌羞和體貼惹來其他男學生的笑鬧,她掩著臉淨往璽亞身後藏,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。

小苗才踏出一步而已,她不得不打住,不得不站在後方看著纖纖撐開一把傘,挪移到璽亞頭上,隔絕了這場雨和她的腳步。

「唔?」

璽亞往前看去,小苗早已跑回校園裡頭,靠著牆,望著灰色的天。

「怎麼了?」纖纖跟著把視線轉移到自家校門口,學生零零星星的:「什麼人呀?」

「沒…大概是我看錯了。」

他們一行人說笑著離開,愈走愈遠,把無人的空城留給牆後的小苗,和那把多出的傘。

 

而宋琳,一直昏睡到下午才清醒,醒來的時候身邊沒半個人在,一間白色病房,床頭牆壁上貼著自己的病歷表。

胃出血?

她檢視自己纏上繃帶的腹部,血止了,子彈也拿出來了,手臂上插著一根針管,點滴袋中的黃色液體才流了一半之多,她信手拔掉針頭就要下床。

「妳還不能亂動。」

門開,進來的是一位穿著體面的陌生男子,顯然只要是陌生的面孔都無法取得她的信任,宋琳抽手去搜找原本放在袖子裡的短刀,一時竟摸不著。

「那麼危險的東西我已經拿走了。」

雲笙一走近,她就後退,直到碰疼了傷口。

「妳不要我過去,我就站在這兒不動了。」全依她,他活脫在安撫一隻受了傷的野生動物:「醫生說妳沒傷著要害,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。」

「是你…是你送我來醫院的?」她的輕聲細語蜇伏著警戒。

「是呀!昨晚妳倒在路上可把我嚇一跳,因為流的血多。」

宋琳見他真的老實地不再進前,便瞥向那張好笑的病歷:「你知道我不是胃出血的毛病。」

「嗯,兇器已經拿出來了,我自作主張,沒讓院方張揚。」他笑了笑,拿出一枚子彈來:「妳要留著嗎?」

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,當子彈轉交到手中時,那個人的體溫也暖暖沁了進來,她隱約感到自己防備的一角正在溶化、崩塌。

「我想…聯絡我哥哥,他會擔心我。」

「我去拍電報,妳的名字是……」

「是…宋琳。」

「宋琳?」雲笙的喜出望外讓她有些不明究理:「是小苗的同學?」

「咦?你認識小苗?」於是再次打量起他清秀的五官和那副度數深的金邊眼鏡:「你是…那位姐夫嗎?」

「原來小苗提起過我了。替妳拍完電報後,我就叫小苗來這兒看妳。」

宋琳一聽,緊張得連連搖頭:「別讓她知道!我受傷的事、住院的事都別讓她知道。」

她的長髮及腰,密密垂披在肩上、胸前、手臂,那瑟縮的模樣彷彿又快將自己藏入屏障之中。

「妳得上課,總不能瞞過這一兩天,小苗一定會自個兒跑去找妳。不如我先帶她過來,看看妳胃出血的病況。」

「你什麼也沒問,不怕…我是個壞人嗎?」

「小苗會看人交朋友,我相信她,小苗的朋友…不會是壞人。」

不是壞人?他不認為是嗎?

多少外界的人漫罵不堪入耳,報紙炒作的輿論更是醜陋卑鄙,她習慣了,不得不習慣,但雲笙單純的寬容竟是她幾乎不復記憶的甘霖,輕輕柔柔灑在她乾涸的身上。

「手絹。」遞到宋琳溱滿淚光的眼前,竟催逼得它決堤:「別哭啊…傷口疼嗎?」

「我是疼慣的人,久了,也就麻木了,你動手撫癒它,才讓我有了知覺,知道它是疼的,很疼的……」

她沒接絹子,淨讓滾燙的淚水潤濕雲笙厚實的手,她不知是這個人的手,或是自己的眼淚,這道暖流如此銳不可擋,直透心扉,攻佔了她由冰山所砌成的堡壘。

 

璽亞獨自回到方家,嫿姨一聽見聲響就趕出了兩杯熱茶,卻發現只有一個人回來。

「小苗送傘給我?」

「是呀!我叮嚀她好幾聲了,你沒遇見她嗎?」

那麼,那個人影不是錯覺了。

「我去找她。」

現在淋點雨沒關係,反正小苗有傘。

 

還在外頭的小苗停住腳,專注於不遠處的弄堂,那個方向不時傳出叫喝聲,好像很熱鬧。

「啊!」

一道黑影自牆頭上躍下,活生生嚇了小苗一跳,她驚魂未定地按著胸脯,定睛去看面前自天而降的冒失鬼:「醫生…?」

「是妳?」

顯然宋昱撞見她也是大吃一驚,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讓後頭的吵鬧聲分散,小苗暗暗奇怪他凌亂的黑髮以及紊亂不堪的喘息。

「宋琳在家嗎?她今天沒來上課,我有點擔心,順便把今天的筆記拿給她…咦?」

正值煙雨濛濛時刻,她被牢牢抱住,宋昱抱著她,猶如抱著情人一樣,小苗手中的油紙傘有些拿握不住,讓他們兩人都曝身於雨中,她不只聽見雨點打在地面的錚錝,還有宋醫生尚未平止的心跳,她自己慌亂失措的怦動。

璽亞遠遠地望,黑色瞳孔鑲鎖著一分黯然神傷。他們同樣都置身在這場大雨中,然而在水的簾幕另一端的小苗,看起來遙遠多了。

幾名程家的打手匆匆追了過來,掠過巷口,只對那被雨傘遮擋一半的小情侶落下輕蔑的一瞥,又朝不同的方向跑開。於是宋昱的警報解除了。

他微微離開,看著懷中的小苗紅撲撲著一張臉,不吭聲,也不看他。

「對不起,我在躲人。」

她看得出來,只是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,上回少京這麼對她時,她當下給了一巴掌,現在宋昱也這麼做,小苗卻只能怔愕在原地。

宋昱見她還是不出聲,淨拿著看似慍意的明瞳盯住雨水縱流的地面,更糟糕的是,小苗還是璽亞的心上人。

「妳生氣了嗎?我實在不得已,雖然這不算得好藉口,抱歉。」

一把不請自來的油紙傘替他遮風避雨,宋昱住了口,更確定懸掛在小苗眼底的是慍氣,以及無辜的不解。

「真傷人呢……對一個被你摟住的女孩子說不得已,我倒寧願你向我說聲謝謝。」

他鎖起眉,又當她是匪夷所思的生物,一個令人心動的生物。

「這傘給你用,拿著吧!」

「這把傘,原來是給別人用的吧?」

她一把,宋昱一把,明顯地,這兩把傘是等人用的。

「本來…是想給少京,可纖纖去找他,用不上了,」小苗想了一下,淺淺對他笑:「不對,正巧派上用場了,我看了就高興。」

「妳可真容易高興。」

「怎麼不呢?我好不容易讓你笑了,」她斜著頭,滿意地端詳宋昱嘴角上的會心笑意,雖然只有一點點:「那可比登天還難呢!」

原來如此,他這才明白了璽亞常掛在嘴邊的話。

『小苗啊…跟她姐姐一樣是美人胚子嘛!不是長相可愛,可她說話可愛,為你著想的時候可愛,總叫人看了…看了就想好好疼惜她,不讓她的眉頭皺下一分一毫。所以我想每天都逗她笑,好回報她給的那種可愛感覺。』

小苗真的笑了,笑得瀾漫無邪。璽亞別開臉,按住被雨水流進的刺痛眼睛。

原來待在小苗身邊已經不是他的專利?她的笑容不再是他可以獨享的權利?他明瞭了,卻招惹了一種不平衡感,他在上頭走得搖搖欲墜。

 

回到家,小苗在大廳擦拭弄濕的頭髮,『紅酒』嬌膩地來到腳邊,用自己黑色的短毛去磨蹭她的腳踝,時而舒服地發出細軟的叫聲,小苗忘情地同牠玩了起來,偶然看見餐廳裡的璽亞,正被嫿姨逼著拿毛巾去弄乾身上的雨水。欸?他怎麼淋得比自己還要狼狽呢?

「妳回來啦?」

「嗯。」

兩人相見尷尬,小苗應個聲算是回答,繼續逗弄玩興正高的『紅酒』。

「聽嫿姨說,妳送了把傘到學校給我。」

『紅酒』抬起碧綠的瞳孔,奇怪主人忽然靜止下來的動作,片刻,自己又猛地被緊抱在她懷裡。

「本來這麼打算的,後來提早下課,我不想等,就先走了。後來遇上宋琳的哥哥,就把傘讓給他。」

她的嘴硬,自尊更硬,拉不下臉承認自己在雨中等了大半天。

璽亞見小苗注意力全放在那隻懶洋洋的貓上,索幸也將自己鎖在房門裡。

一骨碌投入那張大床,雖想打個盹,腦海中偏是紊亂的思緒飛來繞去,他煩躁地睜開眼,奇怪的圖案自天花板上直映眼簾,線條與圓的詭異組合,看久了,倒像抽象的立體圖,似乎真的可以看出什麼個中奧秘。

 

「下次不能再這麼自私了,少京跟自家人一樣,妳怎麼還能扔下他不管呢?」嫿姨等璽亞一離開就出來責備小苗。

她真的有等他啦!

嫿姨念著念著又回到廚房戰場,留下小苗對著打呵欠的『紅酒』懊惱歎息。

「小苗。」

她驚愕抬頭,什麼時候少京又下樓來了?

「我還是想問妳一次,」他自動在身邊坐下,雙肘靠著雙膝,只看前方那只半個人身高的翠玉花瓶:「妳真的…沒在學校等我?我是指傘的事……」

小苗緊抿薄唇,淨覺兩頰一陣招架不住的紅熱。沒等!沒等!這人也太自大、太厚臉皮了,還這麼不死心,哪來…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呢?

「你幹嘛又問?」

「妳為什麼不說?」

「……我站在校門口,站得腳酸死了,天氣又冷,每個見到我的同學都問個不停,偏偏…偏偏你一出來,纖纖就送傘給你。我想,反正你有傘了,還是纖纖的,就算了。」

『紅酒』抗議地叫一聲,掙出小苗因為緊張而亂扯的手,抖抖身子,決定離開這方僵凝的氣氛。

璽亞還是鍾情那只花瓶,在原來的靜謐裡先迸出一聲輕笑,笑得小苗不知手措地瞪向他。

「下次再替我送傘,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,」他終於不看花瓶,就看小苗:「我就只撐妳的傘。」

唔?他稱纖纖是程咬金嗎?

「你不用對我說好話,我又不受你哄,而且,有纖纖替你送傘,以後我不會自找麻煩了。」

「誰跟你說好話?我是當真的,就算妳不替我送,我也只認妳的傘。」

「……若是纖纖和我都沒傘給你呢?」

「就淋雨吧!總比錯過妳好。」

好奇怪,明明很清楚這麼甜蜜的話不切實際,可是…心裡好舒服喔………

「你自個兒就不會學著帶傘呀?到時淋雨感冒了,可又怪到我頭上。」小苗閉上嘴,忽然很神秘地瞅著他:「不過,我看你怎麼樣也不會感冒的。」

「這話怎麼說?我身子是鐵打的嗎?」

「你沒聽說嗎?傻瓜不會感冒的。」

「好啊!妳敢指桑罵槐,妳倒敢!」璽亞揚起手就朝她身上呵癢,呵得小苗又笑又叫:「快求饒,還不說呀?」

「哈哈…你…你一直…搔我癢……我怎麼…怎麼說嘛!哈哈…璽亞,快住手……」

璽亞一下子停止了,小苗還捧著絞緊的肚子喘氣,對於他沒由來的正經百般不解。

「什麼呀…?」

「妳方才…喊我璽亞。」

「咦?」她掩起嘴,那個名字令她錯愕,卻又認為這種口誤理所當然:「對不起啊!因為…我常跟他這樣玩,大概一時……」

「沒關係,我不介意。啊!我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呢!」

小苗糊塗了,一直觀察他跑回二樓房間,吹著口哨上去的,看起來心情不錯,他真不介意。

那是當然的啊!小苗的笑容不再屬於他一個人的也好,他知道,小苗一直把『璽亞』放在心裡的貴賓席上,就如同他對小苗也是一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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