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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香山回到北京的日子,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禮拜,璽亞的腳經診斷後不是骨折,是腳骨挫裂,昨天才剛出院。

 

小良最近改了貪睡的壞習慣,更不再晚歸,準時下樓跟大家一起用早飯,餐桌上自然比以往常熱鬧許多,只是璽亞偶爾會感覺到一雙視線雪利地盯住自己,四下搜覓時,就看見小苗移開眼,逕自做起自己的事。

 

「雲笙,雲笙,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?」餐桌上,小良最討厭別人在她說話的時候分心:「杜夫人的女兒要結婚了,作了一堆旗袍,還邀咱們喝喜酒呢!哈哈…你能想像那胖女孩塞進旗袍裡的樣子嗎?

雲笙心不在焉地應聲,看來有些恍惚,嫿姨憂心他嚴重的倦容:

「你臉色不太好,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?老熬夜呢!」

「是有點倦,不過不打緊的。」

「說到結婚,」小苗突然想到另一樁喜事,轉而向璽亞報告起來:「咱們家那個滿臉鬍渣的老柯啊…也在他老家娶了一位年輕姑娘了。

璽亞還在看報紙,聽了驚奇地笑一笑:「那老粗不挺厲害的?都快五十了吧!我以為他會打一輩子光棍呢!」

說到光棍,嫿姨又想起隔壁巷口人家的例子,興沖沖和愛聽小道消息的小良聊起來,小苗卻放下碗筷,力道重得有些故意,叫璽亞又抬頭面向她一臉要逼供的可怕模樣。

「什麼呀…?

「為什麼你會知道老柯的事?他已經不在咱們家做事好久了。」

「唔

他突如其來地在餐桌上被暗算了,四面楚歌,小苗犀亮的目光正是上弦的弓箭,蓄勢待發。

「我是…是聽這兒的下人說的。

「胡說,無端端幹嘛跟你這客人聊老柯的事?」

「這個」眼珠子尋求生路般地晃一圈後,他丟下報紙站起來:「啊!今天輪到我值日,可不能遲到。」

難道小苗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?難道他露出馬腳了嗎?傷腦筋,現在他在小苗面前簡直無所遁形,心驚膽跳的,非得想個辦法了。

 

「那就先避避風頭吧!」宋昱同他在校園裡散步,學生們來來往往:「就說你的腳必須到天津去治療一段時間,等情況穩定再回來。」

璽亞恍然大悟地拍拍他的肩,笑道:「真有你的,說謊的本領無人能及啊!」

「這算是一種稱讚嗎?」

「就這麼辦,我利用這段時間去逼問那個盜匪,管他是不是喪失記憶,一定叫他把內幕一五一十地吐出來。」

他正有衝勁的樣子、笑的樣子、皺眉頭的樣子……真的愈看愈眼熟。

小苗還坐在教室裡,不理會法文課的新進度,放肆地望住聖彼得的校園,鄰座的宋琳都不禁要覺得她注意得過火而非比尋常。

 

放學後小苗和宋琳相約到家裡,距離畫展的日子迫在眉睫,她得決定出展的作品,宋琳則是她最好的軍師。

 

「這是我的畫室,」小苗推開一扇門,光明几淨的房間掛滿琳琅滿目的作品,一個畫架,一張藤椅,還有一櫥子整齊的畫具:「平時沒什麼人進來,我畫畫的時候不喜歡給人看。」

「畫全都在這兒?」

「沒有,美術館的館長自己看中幾幅,指定要出展的,都已經運到美術館去了。」

「這些為數可觀的作品要挑起來,還真得費工夫了。」

「二娘帶家顥出門,我去準備茶點,咱們再好好挑。」她走到門口又停下來交待:「對了,姐夫他人不舒服,正在休息,咱們都安靜點吧!」

「他怎麼了?」宋琳問得比小苗還擔心。

「工作太累,沒怎麼睡、沒怎麼吃,今天早上差點昏倒呢!」

「不如…我跟妳下去吧!家裡沒人,恐怕他沒東西吃。

「嗯」宋琳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呢!「說的也是!那咱們煮粥吧!」

 

街上,朋友擱下手裡的香煙,遞了一盒煙絲到小良面前。

「德國貨,試試看。」

「喔!」她裝好煙管,找出了火柴,下一刻又把香煙和打火機一倂放下:「不了,我戒煙。」

「哈!妳?」朋友收到一個破天荒的號外,嗆了幾口煙:「妳有毛病啊?沒事戒什麼煙?」

「膩了不行?」她有些浮躁地張望四周,找不到任何時鐘,推推身邊的朋友:「咱們逛多久了?」

「嗯…還不到兩個小時,四點鐘而已。

「不逛了,我腿酸。」小良善變的個性再度發作,步出人行道就招來一輛黃包車跳上去。

今天是嫿姨帶家顥看牙醫的日子,小苗和少京又去上學,家裡不就剩雲笙一個人在家嗎?一想起早上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就心寒,她就勉為其難地回去看看好了。

 

後來雲笙醒了,朦朦朧朧地看見宋琳在門口躊躇猶豫,紮了一條長辮繞過肩。

小良絕不會作這麼清秀簡單的裝扮,雖然腦子沉甸甸,他也不會看走眼。

「宋小姐?」

宋琳端了碗熱騰騰的粥走來:「我煮了粥,你餓了嗎?」

「真是不好意思。」

他匆匆起身,宋琳趕忙阻止他下床,將碗擱著,等他拿件外衣披上。

「妳們放學了?」

「嗯!小苗有事找我過來,才知道你人不舒服,看過醫生沒有?」

「謝謝妳關心,早上醫生來過了,沒什麼大礙的,倒讓家裡的人嚇壞了。」

「梁大哥什麼都細心,就是太不會照顧自己身子,別讓工作累壞你嘛!」

「爸擴大了工廠生意,生意好,自然就忙,真不知是好是壞,不過我倒是比以前煩躁多了。」

「要不,我給你念念書,像在醫院的時候那樣,你唸著,我的心就平靜了。」

房裡柔和的光線下,宋琳漾開的笑容十分甜美,不帶一根刺,雲笙很安於此刻的寧靜難求,所以他也笑了。

「書啊…一忙,真的很久沒看了,聽妳這麼一說,倒挺懷念的。

「對了,梁大哥不是也喜歡泰戈爾嗎?下個禮拜有場演講,關於泰戈爾的一生和作品都會介紹、分析,你有興趣聽嗎?」

「那演講我知道,也很想去,真是,我連這回事也忘了。」

「那麼讓自己放假一天吧!別埋頭分析工廠生意,聽聽別人怎麼分析泰戈爾。」

「宋小姐,妳真跟妳哥哥一樣是醫生,不過妳獨樹一幟,是診治心靈的。」

「對你有幫助嗎?你能康復嗎?」其實需要診治的人是她,她心裡知道自己毋需為雲笙煮這一碗粥,可就覺得如果再不見他一面,一定會死掉:「如果我是你心靈的醫生,可以常常來見我的病人嗎?」

雲笙並非木頭人,宋琳渴求愛情的靈魂…他聽見了,雖是戰戰兢兢,卻驚心動魄,他無法立時回應那溱在眼眶中的酸楚淚水,外頭小苗說話的聲音一溜煙地竄入。

「姐姐!妳幹嘛淨站在這兒不進去呢?」

門讓小苗推開,雲笙這才望得見不知何時站立在門邊的身影,宋琳拭去眼淚轉身,一眼就看透小良全身嗆辣辣的慍意。

「宋琳,姐夫吃了嗎?」小苗近身瞧瞧還沒碰過的白粥,又將它端起來:「你吃不下嗎?宋琳特地煮的,她的手真巧。」

看來小苗是房裡唯一還沒進入狀況的人,她望望怒瞪雲笙的小良,又望望神態有些尷尬而曖昧的宋琳和姐夫,怎麼大家都忽然僵持不下,連空氣也跟著凍結了,而且沒人要理她。

雲笙先打破沉寂,起了一個自找死路的問題:「小良,妳不是跟朋友去逛街嗎?」

「是啊!」她毫無善意地冷哼一聲:「就不能回來嗎?不方便是不是?」

雲笙無奈,小苗和宋琳都在這兒,真不希望夫妻吵架的場面現在就上演,他轉了話題:

「妳手上一直拎著的是什麼東西?要不先放下吧!」

「這個呀」她舉高那紙袋,笑了笑,像極披了狼皮的羊:「是我為你買的鮑魚粥,怕你餓著了,你不會不接受我的好意吧?還是那碗粥就夠了?」

小苗頓時明白這衝突點了,她手上捧了一碗,小良手中也有一袋,叫雲笙左右為難,宋琳偏偏不讓步,她就專鎖定小良的動作,存心卯上了。

「謝謝,我身子好些了,正好吃得下兩碗。」

雲笙話才一出口,馬上惹來小良的勃然大怒,她瞪他瞪得更兇,彷彿眼前這個人是十惡不赦的大漢奸。

「兩碗都吃?你想得美!」

使勁一擲,飛過來的紙袋準確打中小苗的手,連同那碗粥也一起打下去,隨著粥和碗的玉石俱焚,小苗也生氣了。

「妳在發什麼脾氣?不過就是碗粥嘛!這有什麼好爭的?」

「沒好爭的妳就叫她不要再來!」小良不客氣指住宋琳的鼻子。

「宋琳是好意啊!二娘不在,我又不會下廚,當然是請宋琳幫忙了。」

「小苗,」宋琳一貫的認真、沉穩,出口釐清一切:「我不是出於好意。」

「咦?」

「宋小姐,別說了。小苗,不是還有事情要忙嗎?去吧!」

「你別想把人支開就死無對證了!」小良用力地甩上門,誰也不給走:「把話說清楚了再走。宋大小姐,這兒是方家,這房間是我和雲笙的房間,雲笙又是我丈夫,請問妳,這些妳全都明白嗎?」

「當然。」她用一潭靜水的眸子迎對小良的怒火中燒:「所以梁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,我也配合他的君子風度了。請妳別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,告訴我,那麼該怎麼做才能不去喜歡一個人呢?」

雲笙和小苗都怔愕住,小苗是純粹的如雷貫耳,雲笙卻是為她的坦白而由衷起敬。

這樣一個纖瘦的少女,表明自己心意的氣魄竟不輸男人,她直挺挺地站著,宛若從容就義的軍人。

「妳…妳簡直莫名其妙,竟然這麼大言不慚!那洋學校都是這麼教妳的嗎?

「小良,別鬧了。」

「我鬧?」她揮開他的手,令雲笙不支地晃動一步:「這會兒我是壞事的人了?這會兒我得挨罵了?」

「梁夫人,梁大哥還沒康復,妳讓他休息吧!」

這個黃毛ㄚ頭,憑什麼對雲笙體恤和擔心?為雲笙煮粥、招呼他多休息的應該是她才對,這個目中無人的宋琳原就沾不上邊。

「不用妳教我該怎麼做!妳根本不配說那種話,根本不配站在這房間裡,小賤人!」

「啪」的一聲。

小良的臉挨打了,宋琳很驚訝溫文儒雅的雲笙會動手,小苗雖為姐姐心疼,卻也不敢出聲,因為挨了打的小良看起來更可怕,淨摀著一邊臉,怨艾地與丈夫相視。

「你幹什麼?很痛啊!」

揚手一揮,雲笙半邊臉當下也重重被她打了一記,小苗嚇得掩上嘴,忙向宋琳使眼色要她快走,自己則把歇斯底里的小良攔到一旁:

「姐姐,冷靜點,姐夫真的需要休息,妳別讓他又病發一次嘛!」

「病發就病發,反正他有人照顧啊!我看這病嚴重一點更好,那就能請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了!」

「妳別說氣話嘛!咱們先到客廳坐,讓等姐夫好些了再談吧!」

「妳…妳不要一直把我往外拉,為什麼要我走?妳也是胳臂往外彎的叛徒。

小苗倒吸一口氣,再也按捺不住了:「妳別鬧了!淨像一把機關槍見人就射,妳若是吃醋就老實說出來呀!」

小苗的大吼的確出人意料,但「吃醋」這名詞更有效地澆滅小良頭上的一把火,在雲笙的注視下,她支吾半晌,硬生生擺高了架子。

「什…什麼吃醋?別笑死人了好不好,我只是…咳!只是生氣而已。

「明明就是吃醋嘛!死鴨子嘴硬。」

小苗咕噥著送宋琳出去,房內小良突然不想要她走,這一走,不就留她要收拾殘局了嗎?

「哎呀!我的睡衣沾到粥了!」靈機一動,故意大驚小怪跑到床邊蹲下,拍打起早上被隨手亂扔的絲質睡衣:「這件很貴的,怎麼辦?」

「小良。」

雲笙在叫她,也走到身後邊兒了,小良卻將睡衣翻看得更仔細,好像還有千萬顆飯粒沾在上頭:

「黏死人了,會不會有味道啊?」

「小良。」

他再度喚了一聲,伸手觸碰她肩膀,一下子就被小良撥開,他又碰,她又撥,然後噘著嘴不吭聲,比任性的小孩子還麻煩。

「妳的臉還疼嗎?」

「可別跟我說你很抱歉打了我,我也回你一掌,不相欠了。」她又把他的手打開。

「動手打人是我不對,可妳對宋小姐說的話太過份了。」

他稱她宋小姐?還真是以禮相待呢!小良忽然想發笑,忍住,依舊沒好氣:

「那就別再這兒跟我窮解釋,安慰你的宋小姐比較要緊吧!」

「妳的氣還沒消嗎?我和宋小姐之間真的沒什麼,妳想太多了。」

「我?」她回頭指著自己:「什麼想太多?我壓根兒都沒想,再說一遍啊…本小姐可沒在吃醋,你…你也別想太多。

他們倆都蹲在床腳邊,雲笙不由自主笑出了聲,她辨不出那是什麼意思,索幸又死瞪住那件睡衣。

「妳怎麼會是吃醋?小良…是為我好。

「誰…誰為你好?你可…可不要往臉上…貼金啊!」糟糕,她又結巴了,小苗怎麼不回來看看情況呢?真不怕他們吵架嗎?

「要不是為我好,怎麼會為我買粥回來?」

他的聲音好柔喔!像夜晚的海浪,一波波地低吟呢喃,讓她沉浸在上頭載浮載沉。

「買粥也沒什麼了不起,又不是…不是親手煮的,就算我煮了,也難吃得要命。」

「誰說沒什麼了不起?」他來到身邊,挪出一隻手臂攏住了她,挨著小良紅撲撲的臉輕聲說:

「小良不再晚歸,不再貪睡,還為我戒了煙,了不起極了。」

她杏眼圓睜,怔怔望著地板上散開的白粥和鮑魚,他知道了……雲笙都知道,她的改變原來他都看在眼裡。

「你…你少臭美了,誰會為了你…為了你……」

「乖嘛!別哭啊……」

小良緊緊閉上眼,結果不應該是這樣的,她還要繼續和他冷戰,直到他肯三跪九叩地認錯,或許她還能考慮同他說話。而不是現在的她,可笑地蹲在床腳邊,像個孩子哭個不停,還要雲笙好聲地哄著、摟著,這簡直太難看了嘛……幸好其他人都走光了。

這時外頭又傳來了聲音,是家顥的,顯得十分納悶。

「咦?媽媽,苗姐姐,妳們倆貼著門做什麼呀?」

 

幾張牛皮紙自纖纖的手中掉下,在空中滑翔了三、五遍才落地。

「大小姐,您的懷疑沒有錯,」年輕的日本人左近在她跟前維持標準的立正姿勢,細長的眼睛信誓旦旦地發亮:「楊少京和他的朋友宋昱,的確是金先生手下的人。」

「騙人

晶瑩的淚珠粉碎在顫抖的唇際。

「大小姐,他們跟前任書記是一夥兒的,而那個楊少京一定是為了任務來接近大小姐。」

「騙人

她哭著搖搖頭,緊緊掩起耳朵。

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,我跟蹤過他們,拍下他們的行動,絕不敢拿這件事欺騙您。」

「騙人!騙人!」

「大小姐。」

「一定是你誤會了、出錯了,少京…我的少京怎麼會是…是……

左近見她失神的模樣簡直與精神病院裡的病人如出一轍,逕自忖量一下,又說:

「大小姐如果不相信,我就先將報告交給程司令,由司令來裁決。」

纖纖見他自地上撿起那幾張牛皮紙,忽然緊張起來:「你要交給爸爸?」

「事關重大,雖然您事前吩咐過不能讓第二者知道,但…還是由程司令來決定比較好吧!屬下告退了。

「等等」她喃喃囈語,望著他筆直的背影朝緊鎖的門口走去,那個書記,被一槍斃了命的書記也正是這麼要離開,就被程司令由背部開槍擊斃,就一槍,那個人再也不動了。

纖纖亂糟糟的視野照見了半掩的抽屜中閃爍黑光,神秘光芒當下迷了她的心竅,素手把握起一把金屬的沉甸和冰涼,將管口緩緩移向那個背影。

程天豪家中剎時劃過一道槍響,纖纖駭然直視那撲倒在血泊中的人影,硝煙未散,手槍卻自她抖個不停的手裡滑落,她啜泣著,哽咽著,當場尖叫。

「爸爸!爸爸!」

程天豪趕來書房看情況,纖纖猛然衝進他懷裡,哭得厲害。

「爸爸,怎麼辦…我正在玩槍,哪知道…哪知道子彈就突然射出去了,它走火了,我好怕啊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於是,璽亞向方家提出赴天津治療的說詞,也獲得認可,臨行之前,家顥跑出庭院之外,在大門口纏住了他。

「少京哥哥,你要去玩吧!帶我去,帶我去。」

「不是說了要醫腳嗎?我這德性怎麼去玩?」

「真的?那…下次你回來,會不會又換另一張臉呀?換個孫悟空的好不好?

「噓!」

他摀住家顥的大嘴巴之際,小苗也在三公尺外的地方站住,雖然她的表情點怪,但這麼遠…應該沒聽見吧!

「你還會回來嗎?」

「唔?」她帶著憂的神情讓他不解:「當然了,十天後就回來了。」

小苗沉吟半晌,動手將頸子上的墜子解下來,遞向他。

「你知道這是我的寶物,請你帶著,回來的時候…再還給我吧!」

她用這種方法來確認他會再回來?這般的小心翼翼,惶恐不安,實在令人匪夷所思。

「我知道了,這個」他接過來,將之戴在自己脖子上:「就先由我保管了。」

門外車伕在催促,小苗看著璽亞提起行李,向自己揮揮手,不禁脫口而出:

「少京。」

「嗯?」

他側過身,白花花的陽光正好將他的半邊臉照得光耀而模糊。

「我也喜歡你,而你是真存在的吧!我喜歡的…不會是個莫虛有的少京吧!

……當然了。

他還是遲疑了。小苗失落在悵然的緘默裡。

再回來的時候,她還能看著這張臉…喊他「少京」嗎…?

 

「妳說什麼?」書房裡,雲笙挑高的音量顯示對小苗強烈的質疑:「妳是認真的嗎?」

「請別認為我瘋了,或是神智不清,」小苗著急地從座位上站起來,在說服雲笙之前,她必須先說服自己的理智依在:「我是幾經思量才這麼要求的,雖然無稽,雖然荒唐,但只要讓我確認那一眼,我就死心,就閉嘴了。」

「上回妳是全程目送著他下葬的,這還不能叫妳死心嗎?」

面對雲笙對她的心灰意冷,小苗趕緊搖頭否認:「上回我沒仔細看,我沒懷疑啊!求求你,姐夫,我沒想做什麼,只是看一眼,就求一眼,完了,馬上就復原它。」

「這太荒謬了,沒人這麼做,也不會有人這麼做,只有那些盜墓人。」

「那就當我去盜墓好了,你幫幫我,只為了一眼,姐夫,請你別再漠視我的認真,要不…我真要下跪求你了,你還是得幫我,因為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求你。

大嘆一聲,雲笙為難地撫揉太陽穴,暫時不去接觸小苗固執頑強的眼神。他不知小苗打哪來的異想天開,可她不會輕易開玩笑,至少不會拿璽亞的事開玩笑,他也明白,小苗對璽亞的事是再認真不過了。

「小苗,要死心…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,妳願意再嘗試第二次嗎?那就依妳的意思……開棺吧!

 

「我想跟纖纖分手。」

宋昱稍稍打住替他換藥的動作,璽亞神色凝重又不失認真,他倆心裡有數地互望一會兒,宋昱又繼續上繃帶。

「金先生不會答應的,你還不能退出。」

「我沒有要退出,只是想停止欺騙一個女孩子而已。她等於被設計地愛上我,又莫名其妙地相信我也喜歡她。每回跟纖纖見面之前,我都得先打好一大篇謊言的草稿,很抱歉我不能再文思泉湧了。」

「你若和程纖纖交惡,程家的情報要怎麼打探下去?」

「我會想辦法,或許會更冒險,總比用投機取巧的手段好。」

「你

他們又要爭論了,正巧宋琳急急忙忙地跑進來,喘著氣,向他們報告一件重大消息。

「事情有眉目了,那盜匪…全想起來了,包括那個私購艦艇的證據。

「他怎麼說?」

宋昱問得輕鬆,卻也同璽亞一樣屏息以待。宋琳欲言又止,似乎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。

「那個人,手中沒有證據,他根本還沒能得手,但他見過,在今年春天的一場畫展中見過,不曾問世的艦艇『龍湍』停泊在上海碼頭的時候被畫下來了,還被當成展覽品展出。」

璽亞顧不得腳傷還沒處理好,衝動站起來:「等等,妳是說…那個畫……

「是小苗畫的。『龍湍』出現的時間、地點,在她畫裡都標示得清清楚楚,換句話說,」她深吸一口氣,案情突然大有展穫實在激奮人心:「小苗…是這件私購艦艇的目擊證人。

 

凌晨五點鐘,還是朝霧濃厚的時刻,迷漫了整片黃櫨林,從未間斷的鏟土聲雖不至破壞這裡的朦朧美,卻打擾清晨的寧靜,及至一口沾滿沙土的棺木被重重抬到地面上,小苗霎時間看得驚心動魄。

「要開棺了,妳真確定要這麼做嗎?」

伴隨在身邊的雲笙關注於她已經褪去血色的臉龐,深怕待會兒棺門一開,小苗什麼也沒查證到就先昏過去了。而她自己不是沒有自知之明,卻蒼白著臉對他點點頭。

雲笙沒輒,只得向工人們頷首示意,於是棺木四周的大鐵釘被一根根撬了開來。

她的呼吸、她的神經、她的血脈全都隨著刺耳的敲打聲靜止,只有視覺還是靈光的,注視棺門漸漸鬆脫,小苗覺得動彈不得的雙腳忽然想拔足而奔,逃離真實與假像。

後來,聽見了一聲巨響落地,是棺木打開了。

「小苗,可以了。」

她被一襲驟風嚇著,看見煙霧在棺口上快速移動,那沒了魂魄的軀體忽隱忽現地進入視野之中,她不支搖晃了一下,幸虧雲笙及時撐住她,小苗執意地推開雲笙攙扶的手,在棺木邊跪坐下來。

歲月,在他的臉孔抹去一切,只留下最原始的空白,誰也辨識不出了。而蟲子蛀蝕了布料,讓腿部還未化去的血肉顯露而出。

小苗睜大著眼,她的靈魂乍時被這裡的死亡氣息撕裂拉扯,直挺挺的,失了生氣,只感到身體的某一部份還在人間與幽冥的灰色地帶游離飄泊,卻已經遍尋不著她要的真相。因為真相,還在茫茫人海之中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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