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鎂光燈的閃光從茶會一開始就從未停止過,美術館大廳湧入了大批記者,爭相採訪藝術界的奇葩,小苗與館長端坐在貴賓席上,其實大部份都由館長開口發表,小苗天生藝術家特有的孤傲作祟,認為只要將畫作好好呈現出來,其他的宣傳活動就漠不關心了。

 

雲笙撥撩窗簾,透過玻璃望向在庭院中休息的小苗,她以悠閒的姿勢輕靠椅背,手鬆鬆下垂,側著頭,看不遠處的家顥放風箏。

自從開棺驗屍的那天起,小苗整個人完全鬆懈,再不緊繃,安安逸逸地照常度日,就算畫展將近,也不能在她身上看到一絲壓力的現象。

「小苗,今天風大,別在這兒坐太久。」

她稍稍挪開頭上的圓形帽簷,見到雲笙裝扮整齊地正要出門。

「熱,吹風正舒服。」

又轉過頭,繼續望著家顥的風箏有氣無力地落下,一會兒,她喊他:

「家顥,讓我看看你的風箏。」

小男孩很高興有人願意關心他對風箏的挑戰,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小苗跟前。

「是不是它的翅膀太小,所以飛不起來呀?」

「嗯」假裝檢查起風箏,她翻看幾次後,問:「是有點小,這誰做給你的啊?」

「是璽…璽…喜歡風箏的少京哥哥給我的。」他眼珠子溜向一邊,為自己捏了把冷汗。

「少京?這就奇怪了,它樣子長得像之前璽亞哥哥做的。」若無其事地又問:「這應該是璽亞給你的吧?」

因為被一語道中,家顥瞪著大眼睛,滿臉藏掩不住的心虛:「不…不是啊!就說了是少京哥哥嘛!

原來小家顥被說服,達成協議了。

小苗當下轉了轉腦筋,和藹地笑:「你是不是…跟人約好了?實話一個字都不能說?

這個大姐姐似乎能明白男人之間的義氣,家顥猶豫一下,然後點點頭。

「好吧!那你都別說話,就像剛剛那樣點頭回答我好嗎?」

「啊?」

「咦?破壞你們的約定了嗎?」

「嗯…沒有耶!

「那就好啦!咱們談完之後,我就教你放風箏,保證可以飛得高高的。」

家顥抿著唇想了想,經過他深思熟慮三秒鐘後,好像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,便答應了。小苗佯裝漫不經心的樣子,慢吞吞整理起風箏線,一面信口發問:

「咱們家這個少京哥哥…其實真正的名字不叫少京,對不對?

他點點頭,不加思索。

「那…他的名字,該不會是璽亞吧?是不是?

他又點頭,發現小苗纏線軸的速度放得更慢了。

「是璽亞…親口跟你說的,說他不是少京,是璽亞?

家顥抬起頭,又點了頭,還奉送一句:「就是咱們家的璽亞哥哥呀!大家都以為他不在了。」

夏日炎炎,此起彼落的蟬鳴聲勢浩大,正充斥在這片沉默裡。

他歪斜著臉,眉頭可以皺得跟嫿姨一樣凹深:「苗姐姐,妳要哭了嗎?不高興嗎?」

側下明瞳,她對他露出一縷悽惻的笑意:「不是,我連自己該不該高興…都不知道呢!

家顥嘟起嘴,對於她的反應不是很滿意,顯然這天大的秘密並未帶來預期中的驚喜。

一會兒,小苗發現又有人要出門,登時卻認不出是家裡的哪個ㄚ嬛,一身再樸素不過的中國服,搭上兩根垂在胸前的麻花辮,手裡卻捧著一本大書。

「姐姐?」

「啊?」小良倏然轉身,脂粉未施的臉上盡是倉惶:「妳妳在這兒啊?」

「姐姐,妳為什麼打扮成這樣?」

說樸素是好聽,但真的很土。

「沒有啊!這…這樣很奇怪嗎?我可是先說好,我才不是要去跟蹤誰呢!

小苗目送著她匆匆忙忙地出去,莫可奈何地想:「我又沒問妳要幹嘛。」

 

北京的夏季長,自五月下旬到九月一百多天,雖位處北方,一熱起來幾乎與南京無異,所以街上行人並不多,獨獨宋琳還撐著陽傘佇立在文化廳門外,像在等人,叫路過的行人不禁要多看她幾眼,她雖然不怕熱,站了半個多鐘頭也漸漸香汗淋漓了,不時用絹子擦額頭,不時眺望遠方來路,路像被太陽烤熟了會冒煙。

他不會來了吧……也許忘了,這場泰戈爾的演講當時有頭沒尾地帶過,他連答應都沒說呢!而她,宋琳,竟可以跟小苗一樣癡傻,漫無目地等著,她的夏日漂鳥。

「好蠢哪…」

輕聲嘲笑自己在地上的影子,而後不期然地,一個較為高大的黑影加了進來,因為是跑步來的,身子還喘個不停。

「對不起,妳等很久了吧?」

她稍稍轉移陽傘,晃見了雲笙比炎日更璀璨的笑靨,他流的汗比她多,自清逸的眉稍滑下,宋琳伸出手,細細擦拭。

「我不知道自己等多久,就知道你來了。」

雲笙看看錶,演講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:「咱們進去再說吧!」

他們進去了。小良這才放心地從胡同中走出來,理理長辮,又逡望一下四周,像個偷兒一樣地跟上去。她可不是來跟監的,只是一時興起,想聽聽那個叫泰什麼東西的人演講,如此而已。

 

會場中的座位坐得零零星星,觀眾大部份是上了年紀的學究,要不就是為了功課、報告而來的學生,雲笙和宋琳揀了後頭的座位坐下,聆聽講台上的國外學者將他們帶入泰戈爾的文學世界。

「我原是在猶豫的,不知該不該來,又不想讓妳擔心、失望。」

單調乏味的演講聲中,傳來雲笙沉篤好聽的聲調,他平心靜氣面對講台方向,宋琳好奇地看向他專注的側臉。

「梁夫人…她知道嗎?」

「就是為了向她報備,才遲到了。」

「她不氣炸了?」

「呵…沒有,小良這個人,嘴硬的很,喜歡說反話。

…什麼啊!幹嘛一開始就說她壞話?坐在後一排的小良從書本中探出頭,氣忿忿瞪住怡然自得的丈夫。

「她說的反話不都很傷人嗎?怎麼梁大哥…好像一直都能甘之如貽呢?」

「她啊…她和小苗這對姐妹完全不同,小苗是外柔內剛,妳應該很清楚,雖然很容易受傷,可她能自己再站起來,完好如初。而小良,乍看之下是比妹妹強悍多了,那是她的保護色,隨時用來掩飾背後的傷口,小良很容易受傷,必須有人幫她一把才行。」

「所以你一直在幫她?一直都這麼了解她?你們不是媒妁之約而結婚嗎?為什麼可以……」

「因為我愛上小良了。」

宋琳睜大著湛湛黑瞳,在麥克風持續的播放中,彷彿聽見了一陣振翅而飛的聲音。

那本大書緩緩遮蓋到鼻尖,小良還回不過神,她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,而且紅的不得了,可再管不著,她的視線曾幾何時,早已被那個背影不可自拔地吸引。

「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願,有時候卻也有醜陋的一面,看著小良夜夜出門尋歡作樂,我的自私,和想給她自由的寬容,每每交戰激烈,深怕有一天這可怕的嫉妒…會在小良面前爆發出來。」

咬緊唇,握緊了手,宋琳深深呼吸,這麼動人的詞句當前,不能哭,現在還不能。

「梁大哥…也是個傻癡子,你這麼默默不言、日夜忍耐又是何苦呢?她根本不知道,根本就沒辦法體會梁大哥的苦心嘛!你是肉包子打狗,我看不出這中間有什麼交集之處。」

小…小賤人!竟然把她比喻成狗?小良氣得捏皺了書頁,叫鄰座的一位婦人狐疑地打量這名奇怪的女學生。

「是啊……真遺憾,我提起詩詞歌賦的時候,她不能附和我,除此之外,跟小良在一起的時光很愉快,就算沒有文章、書本,還是快樂極了。我還在領悟,這夫妻數十年如一日的道理,而這個…卻是不能與宋小姐分享的。

她是真的聽見鳥兒揮翅的聲音,翩翩然走了,再不棲息她的窗。

「宋小姐,在我的遺憾裡,妳卻能同我暢談許多文學名著,我真的很高興,也感激不盡……

「可那還不足以取代你和梁夫人的愉快時光吧!」

她轉過頭,在雲笙深不可測的眼眸裡補捉住一絲惆悵,那是他無能為力的情感。

散場了,他們誰也沒動,離去的人潮在身邊來來往往,她感覺到季節冥冥替換,屬於她的、絢爛的夏日已經悄悄過去了。

「宋小姐……

「梁大哥,」宋琳站起身,明瞭而惻然牽動愁美的笑意,讓後方的小良看得有些心疼:「那麼美的文學世界,我不會再與你同遊了。請你帶著梁夫人,好好出發,好好瀏覽,有一天,希望有一天你們的交集能早日出現。」

她黯然離席,頭也不回地走。

雲笙重新跌回座位,雙手垂下,望著發黃的天花板出神,似乎為自己的殘忍自責,或對一位知己告別而感傷。

小良就看著他發呆好久,至少過了三分多鐘,清潔人員已經紛紛出來打掃了,他才挪挪眼鏡離開,走到後頭又繞進座席裡,輕輕拿開了那本遮掩用的大書。

「咱們回家吧!」

小良怔怔與他四目相交,頓時陷入全身赤裸般的窘境,毫無遮蔽,只得動彈不得。

「演講棒嗎?」

他伸出手,讓小良扶著站起來,就聽見她嘟噥著:「完全聽不懂。」

「沒關係,以後慢慢教妳。」

她走了幾步,腳尖絆到了椅腳,一個勁兒撲到雲笙懷裡。

「好痛

「小心點

雲笙正想走,懷中的小良卻沒動靜,淨挨著他,臉因為埋在他的胸膛而看不見任何表情。

「小良?該走了。」

「再等一等。」她將他摟得更緊,閉上眼,傾聽雲笙稍嫌快速的心跳:「我什麼都不會,詩詞歌賦、文章書本都不懂,只會抱著你,黏著你,就讓我待久一點吧……

他淺淺一笑,低下頭與她兩兩相依:「我倒覺得小良多才多藝呢!大庭廣眾突然這麼神來一筆,叫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。」

小良知道會場的工作人員都在看他們,有的還笑得羞澀萬分,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,仗著這突來的勇氣,便什麼也不怕了。

 

宋琳停下腳步,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黃葉,這小東西過於早熟,夏天還沒過去,就凋零枯萎。

「夏日的漂鳥,來到我的窗前,發出啁啾歌聲,然後翩然而去。秋日的黃葉,沒有歌唱,只一聲嘆息,便飄然落下。」她心有戚戚焉地歎息:「原來…我是黃葉啊……

前方路面上的落葉被踩響,她敏感抬頭,小苗亭亭而立,穿著黑白相間的典雅衣裳,一股憐憫傷楚的精神,像極了學院中聖潔的修女。

「我是跟著姐姐過來的,有點不放心。」

「不放心她又因為我跟妳姐夫吵架嗎?」她笑笑,扔掉了手中樹葉。

「我不放心的…是宋琳妳啊!

她?難道現在的她是一副楚楚可憐、受盡委曲的模樣嗎?

「有什麼好擔心的?」

「妳還笑著,我就擔心,這時候」小苗走到她面前,心疼宋琳堅強的樣子:「不該是妳放聲大哭的時候嗎?」

「我…?我又不是妳,哪能說哭就哭的。

剛剛最難過的時候她都忍住了,現在更不可能在小苗面前放肆宣洩。

「妳瞧,妳跟姐姐一樣,都是死鴨子嘴硬。」小苗輕輕抱住她,眉心皺蹙得更深切,彷彿她才是那個受傷的人:「真希望我是妳的白馬王子,現在能摟著妳,安慰妳,叫妳好好承認其實妳是難過得要命了……

她沒有,不難過的,若真要覺得懊惱,也是惱著自己忘記組織的規定,輕易就掉入感情的網羅去。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,她重新與人劃清界限,繼續在那冰山一角自築窩巢,恢復從前的一切了。

小苗側眼看見,靠在自己肩頭上的宋琳,淨秀的眉宇也正緊緊深鎖,卻無法阻止淚水從閤閉上的眼眸中不斷湧出,將她的白衣裳浸濡成透明顏色,透明得像此刻的宋琳一樣,偽裝的混濁不再,還原一方乾淨清澄。

「給我五分鐘…不,三分鐘就夠了……

「我的肩膀可以一直借給妳,雖然沒有姐夫的寬,姐夫的壯,撐著妳,倒是綽綽有餘了,直到有一天…妳也能找到可以倚靠的肩膀,讓妳撐一輩子。

 

『小苗,別再哭了,妳的眼睛會瞎掉的。』

小苗九歲的時候,母親因病過世,大廳中全是前來弔唁的賓客,小良被方老爺緊抱在懷裡哭得厲害,小苗則躲回自己房間,蜷曲在牆角下啜泣不停,璽亞就蹲在她跟前,慌得不知手措。

『妳的眼睛又紅又腫,再過半分鐘一定會變瞎子的,要不,我作鬼臉給妳看,看看嘛!』

璽亞沒被理會,小苗一直將臉埋藏在膝蓋,隔絕任何勸慰,他沒輒,搔搔後腦勺,張開膀臂懷摟她,像方老爺抱著小良那樣。

『難道我不行嗎?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?雖然不是去世的夫人,可我會陪著妳啊!』

『爸爸說生老病死是難免的,什麼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有一天你也會走的……

『那…我不吃那筵席了,哪兒都不去,就待在妳這兒,好不好?

『騙人…咱們家的下人一直來來去去,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他們,人又走了,來了新的,又得重新認識,你也一樣啊!璽亞……

『我是我,他們是他們哪!』

『我給奶媽寫過信,可她一直沒回我消息,姐姐說奶媽找到新人家,把咱們忘得一乾二淨了。媽媽…媽媽到了天上久了,會不會也不記得我、爸爸、和姐姐啊?

『夫人才不會,她腦子可好了,我也不會,不單要一直陪著妳,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,連作夢都會夢到妳,這樣行不行?』

下一秒,他好不容易見到小苗破涕為笑,於是那天他趕忙跑去做了一件工作,提醒自己要記得小苗的重要工作………

是什麼呢?

 

璽亞雙手插在褲袋,想了半天,就快要有點眉目的當兒,程家大宅子已經到了。

「分手…?分手…?

纖纖淨掉著淚,喃喃覆頌他的請求,素手則抖抖抓緊耳邊垂落的髮絲,要連耳帶髮似地一併扯下。

她不要聽,不聽!

「對不起。」寬廣的庭院中,璽亞彎下身,以九十度的姿態向她低頭道歉:「是我任性自私,是我不好,妳要怎麼怪我都行,可我…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。

她盲目的手還是胡亂抓著,忽然抓出了一絲頭緒:「是方小苗…是她……

「不關小苗的事,是我的問題。一開始,我只想跟程司令的女兒交往,跟一個顯貴身份,以致沒能考慮到妳的心情,再這麼欺騙妳我實在做不到。」

「我不在乎!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,不管你要的是什麼,不管你是誰,我都不在乎,別說要分手的話……你要情報我可以給你,可以的……

她這番哀求的話在他意料之外,而恍然大悟看住淚流滿面的纖纖。

她知道了?知道眼前這個楊少京是假的,還有他接近她的目的?全部?

纖纖跑上前,將他僵直的身子緊抱不放:「天啊!少京,我喜歡你,我可以豁出一切地喜歡你,其他都可以不在乎,請你留下來,別…別再說分手了……

「如果是這樣……我們更加不能繼續下去了,對不起……纖纖,對不起。

「不要!」她尖叫一聲,阻絕他最深的歉意:「我不要你道歉,為什麼非小苗不可?為什麼非她不可呢?我有哪點比不上她?我喜歡你的心…絕不會比她少的!

說實話,那一刻璽亞是被她深深感動了,銘感五內,也因此,更不能再多留一分一秒,他低下頭,又說: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不…別走……少京,別走……」纖纖慌亂地目送他離開,朦朧中看見小苗正在另一頭迎著他。不行,她不甘心,她就是不罷手:「你站住!」

璽亞停下腳,後方傳來槍枝上膛的聲響,這犀利的直覺沒錯,亮黑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背,每每總叫人背脊發涼。

「我可以殺了你,你背叛我,出賣我家的機密,我能殺了你的!」

「那麼」他凝視著天邊的一抹藍,乾淨透明,忽然想起了小苗曾經以為死去的璽亞就在那一方美麗的天堂:「請妳動手吧!」

那麼慈悲的世界裡…他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、居所嗎?

**

 

這天,小良把她的貴重手飾全搬到小苗房間,共有三大箱盒,然後挑三減四地嫌起妹妹身上的裝扮。

「不行,不行,太素了,妳到底有沒有撲粉啊?」

「有啊!」

「那就是沒打腮紅,哪!妳的臉色白,不好好勻飾一下可真見不得人呢!」

「妳到底是不是我親姐姐啊?」

ㄚ嬛被小良一把推開,她乾脆自己來幫小苗上妝,一面吆喝下人到她房間拿衣服。

「不行,那一套我不能穿,太露了,上回妳穿還挨爸爸罵呢!」

「哎喲!」小良硬把緊張的小苗按回座位上:「今天妳辦畫展,穿特別點兒不會有人敢說話的,更何況少京今天也要回來了,不穿得漂漂亮亮歡迎他嗎?」

「他…他回來犯不著大驚小怪的吧!」

小良正想逗她玩,沒想到雲笙倉促地闖進,嚇壞房裡所有人。

「小苗!不好了!我剛接到消息,妳的畫這次要出展的畫全部都……

 

他們趕到美術館的時候,館內館外被警察封鎖,館長則在展示廳中焦急地來回踱步,絮叼事情來得太突然。

小苗呆望著案發現場凌亂不堪,她的作品倒的倒,掉的掉,而且全被利器狠狠割劃破壞,沒有一幅倖存。

「小苗!妳還好吧?」

宋琳也趕來了,聽到小苗恍惚地應她一聲後,便逕自將展示廳巡走了一回,輕聲問起館長:

「館長先生,請問這些畫裡頭,是不是有一艘船的作品,在上回的畫展中展出過了?」

「是啊!是啊!」見到藝術傑作通通毀於一旦,館長本人也心疼得不得了:「因為那幅畫畫得很棒,是我堅持一定要再展出一次,哪!就是這一幅,已經快看不出它的原貌了,真是狠心啊!到底是什麼人會做這種缺德的事……

館長自地上揀了一幅起來,在無數筆刀刃的痕跡之下,還能隱約看出一艘船的模樣,『龍湍』艦艇就這麼付之一炬。

就這樣,畫展臨時取消了,小苗在警察局做完筆錄後,雲笙堅持要送她回家,她不願意。

「我心情不好,可說是糟透了,」自嘲地笑笑,又望一望被雲朵陰影遮蓋的道路:「今天天氣涼爽,我走著走著就回去。」

 

小苗獨自來到公園,偌大的公園中人雖多,大部份都集中在樹蔭下,打盹、下棋、聊國事,她離羣索居地走到石橋上,那兒有幾棵楊柳垂落池塘裡,在頭上形成一彎小蔭兒。

雙手撐在橋欄,有意無意望起水中泅泳的魚影,沒多久,斜前方草坪來了一陣漸緩的馬蹄聲,她不由得杏眼圓睜,怦然心動。

璽亞從馬背上跳下來,尋望四周的樣子像在找什麼人,很快,便發現橋上的小苗。

小苗筆直而立,看著他的神情盡是難以言喻的複雜,橋上橋下,他們的見面恍若隔世。

「我剛從妳家過來,畫展的事我聽說了。」他牽著馬走到橋墩旁:「妳還好嗎?」

她以為她會不好,甚至再淒慘不過了,但現在璽亞來了,一如往常,很久以前的往常,這乍現的澎湃情緒更勝畫展的事。

「我的難過剛剛完畢,現在很好。你的腳呢?」

「好極了。喂!妳真的沒問題嗎?」

她很肯定地點頭,卻叫璽亞納悶,那些殘破不堪的畫是她視之如命的命根子,這次的畫展又是她期待已久的,現在怎麼可能如此平靜?還拿著滿滿懷念的表情與他相對,好像他們已經分開了十個寒暑。

「妳才華洋溢的,不怕畫沒了,館長說,要讓妳再挑個日子辦畫展。」

「我說不難過了呀!」她衝著他淡淡笑,換來璽亞的一頭霧水:「你倒是沒什麼精神啊!

「我…前些日子和纖纖分手了,一刀兩斷,再不彼此牽扯了。

「咦?」

他丟下疆繩,連朝氣也一併丟掉,小苗細細端詳璽亞朝橋上走來,眼前這一幕好似海市蜃樓,一個少京,一個璽亞,他們卻重疊了,不差分毫,失落的神態與走路的樣子都重疊了。

「為了不讓自己再撒謊下去,我自私地,跟她分手了。」

「撒謊?」

「我從未喜歡過她。纖纖難過又生氣,氣得要開槍殺了我,我相信她放槍的技術跟她爸爸一樣好,卻射偏了。」

「你…原不打算躲開嗎?」小苗突然聽懂的剎那也攫住他:「別,不要再做這種傻事,請你好好活著,活下去,我實在沒辦法再……

「小苗?」他狐疑地伸出手,笑著拂碰她褪為白皙的臉龐:「我這不是好好的嗎?」

啊……璽亞的手還是那麼溫暖,不多加一分力量輕觸她的臉的方式,為什麼她之前完全沒發覺呢?

「是啊!你還安然無恙,」慶幸著,小苗柔柔反握他的手,緊貼住自己冰涼的臉頰:「我卻老做著惡夢,一遍又一遍,親眼目睹你的死亡。」

「嗯?」他覺得不對勁了,小苗過度的擔心就是不對勁:「妳真奇怪,就那麼想我死啊?」

她搖搖頭,努力否認。

「不想,不想的。夢裡,醒著,我都希望你沒掉下那條河裡,或者…你從那河裡存活下來了。尤其站在墳前的時候,我多恨自己沒能拉住你,一次一次地自責,就是沒辦法讓歷史重新來過……

他退一步,這一次,黑眼裡溢滿了大大的驚惶,將手迅速抽離了小苗的。

「妳在說什麼?」

他抗拒了,跟她所擔心的一樣,璽亞開始在拒絕過去,彷彿那是一顆無法觸及的毒瘤。然而,小苗一個箭步抱住了他,著急地抱住他的回憶:

「我在說著你的事,我們的事啊璽亞……

愣望著翠綠垂柳,那顏色綠得絢目,他頓時感到暈眩,小苗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卻圍繞在耳畔、鼻尖、胸前、他全身,強烈地要將他拉回現實。

「你好好聽我說,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揭穿一切,怕我輕舉妄動,就把夢給打碎了,可你不是一個夢啊!你是真真實實的、活生生的璽亞,難怪我天上地下地找不著你,原來你還活著,還在我身邊…我現在才知道啊……

「妳知道…?妳說…我是璽亞…?

「是,是,你是的,請你卸下少京的面具,因為我沒辦法再佯裝不知情,沒辦法了……

少京?是了,那是他的面具,一直牢牢戴著,沒有准許,它就是另一張臉,死也不能摘下,現在也不能。該死,他快不能呼吸了。

「妳認錯人了。」

「咦?」

她被輕輕推開,方才曇花一現的喜悅被瞬間抽離。

「妳犯了一個習慣性的錯誤,又把我當成那個璽亞,小苗。」

她慌愕地想開口,登時語塞。

「大概是畫展的關係,讓妳腦子亂了,我送妳回去休息吧!」

她揮開他的手,責備地盯住那張開始變得陌生的面容:

「我的腦子再清楚不過了,瘋的人是你,為什麼還要否認?為什麼還要欺瞞?我都已經知道真相了呀!」

「我不懂妳知道了什麼,但這太荒唐了,我明明是少京,為什麼非要認定我是那個已經不存在的璽亞呢?」

「為什麼…?我也想知道為什麼,明明你已經死了,怎麼我還能感覺得到你?那麼清晰強烈,叫我不得不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實。

「這原本就是個謬論,一個人怎麼可能死而復生?我楊少京又怎麼可能成為璽亞?妳沒憑沒據地向我胡言亂語,可把我弄糊塗了。」

「證據?你的習慣、你的舉止都是證據,更何況…家顥都說了,那孩子把你們約定的秘密都說了,這還不能證明你是璽亞嗎?你說啊!我只是要你承認而已……

「小苗」她的確不該揭穿這一切,不該,使得他情非得已地,必須再度傷害這個女孩:「我的確不是璽亞,從來都不是,妳認錯人了。」

『難道我不行嗎?有我陪著妳還不行嗎?』

她淨望著他掉淚,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,像他的開始剝碎的心,一片片地凋落。

「畫毀了,畫展也沒了,可就因為你還在,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,一想到璽亞還活著,我就比什麼都高興了。關於你的死而復生我可以不問,全都不問,只要你一句話,讓我知道璽亞正站在我的面前,你的消失、你的身份,我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。」

「我再說最後一遍,我不是璽亞。」

 哪兒都不去,就待在妳這兒,好不好?

「不要」她的心口已不是隱隱作痛,而是劇烈的、狠狠的扎疼:「別這樣……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你還在生我的氣嗎?因為之前我們冷戰、吵架,所以現在理都不理我了…?

……我要走了。

他無法再面對那麼悲傷的眼神,必須趕緊逃離,刻不容緩,離得遠遠的。

小苗看著他轉身,忙伸手阻攔:

「別走,在『起飛的崖』上…我說的話都是假的,是騙人的,討厭你、離開你都不是真的,璽亞…拜託你……

他稍稍側過頭,將冷峻的目光射向她:「起飛的崖?我從沒聽過。」

『不單要一直陪著妳,還要把妳記得牢牢的。』

璽亞輕輕揮開她,小苗怔怔垂下雙手。這分離,猶如那天在河岸的璽亞和她,兩人原本緊握的手被急流沖散滑開,只是這一次,小苗覺得落入湍流的人是她,雖然極力逆流攀援,璽亞卻放開手了,她沉入冰冷的水裡,被無情的河水深深滅頂。

站在石橋上深深呼吸,小苗努力嚥下所有的哽咽,目送著他走向草坪上的黑馬:「璽亞!不要!」

對不起,小苗………

他俐落地躍上馬鞍,從未回頭,抽了一道皮鞭,重重地打在小苗心裡,她抿起顫抖的薄唇,試圖將那抹熟悉的背影看清楚,但眼淚決了堤,將視野白茫茫地淹沒了。

「璽亞!」

馬兒朝公園出口快速奔去,小苗聽見了幸福的腳步離開的聲音,亦或是自己停止不住的哭泣,一聲聲地,將她整個人抽絲剝繭,像她畫作上狠利的下刀一樣。

迎著令人窒息的熱風,卻對自己的僵立不動感到困惑,她不能追上去,只因為直覺到多餘的追逐會造成那飛奔而去的背影更深刻的傷害,所以她不能追。

「為什麼…璽亞,為什麼……

她問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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