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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東西被敲響,敲呀敲,並不粗魯,卻把她從睡夢中敲醒了,清晨五點半。

小苗迷迷糊糊看準了時間,才聽出這陣聲響來自窗口,有人在敲她的落地窗。

「少京!」

他站在外頭的陽台要她別作聲,小苗忙把窗戶打開:「你想搞什麼鬼呀?」

「我不想把其他人吵醒,就從這兒來找妳,方便極了。」

他攀窗上來找她?跟璽亞真是一個樣,不走正門,偏要造訪她的窗。

「還這麼早,到底有什麼事?」小苗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,隨手抓了件外套披蓋。

「快日出了,我想找妳看看。」

「日出?」這下她可完全清醒了,少京不止跟璽亞相像,他也有著小良一興起、想到就做的衝動:「你是說真的?」

「咦?小苗不想看日出嗎?」他霸道牽住她就往外走。

日出,她是想看的,這是長久以來的心願和決心,卻每每因為賴床而不得成行。可是…她從沒跟少京提起過吧!

璽亞先爬上屋頂,再協助小苗一道上來,這個時候天還是灰藍的,散佈冷冷清清的雲朵。

小苗赤著腳站在冰涼的瓦片上,環顧四圍,忽然舉起雙手,高高地,像要觸摸頭頂的天。

「就咱們醒著,就咱們待在這麼高的地方,我好想對著那些房子大叫。」

「千萬別,不然可要引起公憤了。妳坐下吧!我看了替妳緊張。」

看著璽亞舒適地坐下,她也不站了,兩人挨著彼此,觀望起東方的魚肚白。

『妳說呢?因為不討厭妳吧!』

「你沒來之前,我做夢了,我老做同樣的夢。」她抬著頭,瞻仰連綿延展的天空,邊際無盡,雲絮也無盡:「夢裡,有時候我會變得輕飄飄的,像乘了風,又像長了翅膀,飛呀飛的,就想往天上去,可怎麼也到不了,自己似乎又變沉了,隨時都會掉下來。」

「妳想到天上去?」

「我想…璽亞或許在上頭,他心地好,應該在天堂的。奇怪,天空明明看起來很近,近得…只要爬上樹的頂端就能到了,可就算用一輩子去爬,還是遙不可及吧!璽亞…就在那麼遠的地方。

他凝望著小苗說的、那似乎很近的天空,還有璽亞這個人,兩者對他來說亦是遙不可及,亦是他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擁有的東西了。

小苗側頭見他不說話,心裡覺得抱歉,自己卻已經難過莫名。

「我不得不對你坦白,有時候…甚至經常,我都能把你和璽亞想在一塊兒,很不可思議,你們的長相、生活都大大不同,卻又在舉手投足間相像極了。大家都說我忘不了他,或許真是這樣,才讓我不知不覺把你當成另一個人,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,又很失禮,你無法取代他,我一直很明白,但是你在我眼前,在北京,在這個世界上,活生生的,讓我不用極力在天上尋找,因為你,璽亞他就近在咫尺了。

他該怎麼做,才能讓她知道不用再為璽亞傷悲;該怎麼做,他願意用生命來交換答案。

「小苗,不用漫無目的地找了,璽亞不在天上,他不待那兒,因為小苗就在這兒,他一直在妳身邊,在這個世界上,在北京,在妳的眼前。」

初昇朝陽將金熱的光帶流瀉在她顫抖的身上,空氣般的璽亞如同這暖洋洋的溫度一樣,她觸摸不著,卻可以若即若離地感覺到,就是這似真似假的存在感讓她酸楚不已。

「對不起…對不起……

璽亞緊緊抱著她,他明白無法安慰在自己懷裡哭個不停、道歉不停的女孩,他的話只能點到為止,再不能多說。所以他只是摟著小苗,咬著唇,緊閉著眼,將深沉的憤恨埋藏在懷抱之外。

他們一起看的日出,莊嚴浩瀚,是一幕絢麗蒼涼的景致。

 

宋琳出院了,今天回到聖約翰上學,為了趕上進度,小苗每堂下課時間都替她補課。

 

「我看這樣吧!今天咱們一塊兒做功課,妳到我家來。」

小苗想到了好點子,宋琳沒馬上答應,只覺這提議出乎意料:「到妳家?」

「是呀!咱們是朋友,我都還沒邀請妳到我家坐呢!今天的作業怕是要下工夫研究,不如妳來,順便教我最頭疼的數學。」

今天的課只上到下午兩點,小苗回家時天色還早,原本想邀少京一同加入,他似乎每個科目都強,卻發現人不在。

「少京還沒回來?」

迎上前的嫿姨親切地對宋琳打招呼,一面招呼ㄚ嬛去泡茶:「妳們在哪兒念書?客廳好嗎?我好給妳們準備東西。對了,少京說要跟朋友打球,會晚點回來。」

「我們只是念書,不勞煩妳替我們忙東忙西的了。」

宋琳不習慣別人這麼客氣,嫿姨卻甘之如飴,高高興興奔入廚房裡。

「二娘喜歡家裡有客人,這樣啊…她才可以展現她的手藝。」小苗帶她到沙發坐,將桌面上的水晶花瓶挪到一邊去:「我看咱們在這兒念書好了,位子大。」

她們安安靜靜地念了一會兒,作業完成一半以上,小苗正慶幸小家顥在午睡,沒能影響到這裡的進度,誰知樓上忽然迸出故意放大的音量,一下子就中斷她們。

「是…是我姐姐。」小苗抱歉地認出那聲音:「奇怪,這時候她怎麼在家呢?」

身邊的宋琳沒管那吵鬧的來源,她停下筆,比先前更加專注地望向樓上另一道身影,她的夏日漂鳥,正安穩棲息在樓上扶欄邊。

「不去,不去嘛!管他是什麼大使,那面子我給不起,聽那音樂會…我鐵定會睡沉的,我可不想在那種地方補眠。

「大使也是一番盛情難卻,他跟咱們家關係好,又風聞過妳的名氣,才想藉這機會認識妳啊!這種場面妳不見多了嗎?」

小良擺明不依地抱起雙臂來,過了兩秒鐘發現雲笙並沒有再繼續對她曉以大義,不禁回過身,看見雲笙輕握扶攔,對著樓下微微而笑。

誰呀?誰在下頭?

小良走近一瞧,兩道柳眉馬上老實蹙鎖。那個…那個……糟,她忘掉名字了。

「宋小姐,歡迎妳了,跟小苗一塊兒念書呀?」

隨著他自迴旋樓梯步步走下,宋琳也緩緩站起,她淺黑眸子裡蕩漾著明亮的喜悅。

「我得趕上進度,虧得小苗肯幫忙,打擾你們了。」

小良兩邊都望,自己正一股悶氣上騰。什麼嘛!這兩人活脫像久沒見面的戀人一樣,淨對著彼此傻笑!而小苗呢!此時更像個引狼入室的禍首,周旋在兩人之間。

「姐夫,你們剛才在說什麼音樂會啊?」

「有一個知名的薩爾多樂團近日內在北京公演,演出的曲目全是當紅的歌劇樂曲。」

「那麼,也有茶花女了?」小苗興奮地轉向宋琳說:「姐夫說的,會不會就是咱們今早看的那則廣告啊?每個老師都提起過呢!」

「就是,那樂團有名,未演先轟動了。」

「原來妳們也知道?」知音難求,看她們雀躍地討論起來,雲笙顯得很高興:「要不,妳們也一塊兒去吧!我手裡還有票。」

什麼?

小良原本還立定在二樓,這會兒也挨近欄杆,死瞪住慷慨過度的雲笙,邀小苗去也就算了,為什麼連她同學也算進去?

「梁大哥,方便嗎?」宋琳再問他一次,一面瞟向二樓看似氣急敗壞的小良:「大使原是邀請梁夫人一道出席的。」

「小良啊……」他笑得幾分沒輒:「妳們剛才也聽見了,音樂會對她來說是種折磨,我提了很多遍,她快跟我翻臉了。」

她哪有翻臉?亂說。

「小良,小苗也要去,妳是不是加入咱們呢?」

她睜大眼,對於雲笙的問題表現出不敢置信,加入?現在她變成是「加入」的了?開什麼玩笑啊!

「不去,」小良傲然地別開臉,決定正式與雲笙宣戰:「就說不去了,我沒你們的雅興。」

「姐姐!」

小苗幾乎要生她的氣,辜負姐夫的好意,又在宋琳面前走人甩門,有時候,真不得不承認小良像小孩子。

「對不起,妳是客人,咱們還在這兒為小事爭執,見諒了。」

對於雲笙的客氣,宋琳肯定地搖搖頭,說:「你一直對我很照顧,是梁大哥客氣了。」

「宋琳,別管姐姐了,咱們後天晚上去接妳,就這麼說定?好吧?」

「還請妳賞光。」雲笙將一張平整的門票遞出來。

她接受了,讓眼前這個人在心裡停留駐紮。

 

午後四點半鐘,順利完成了艱難的作業,小苗送宋琳出大門。

才剛步出大柵門外,不遠路口處來了兩個人,一個是捲起衣袖、鬆開領口的璽亞,頭髮和衣服都些微的凌亂汗濕,顯然是剛運動完畢,而緊挨著他的是纖纖,她倔強拉扯他的手,像在抗議,惹得璽亞一臉快按捺不住的氣。

「哎呀!今天吵架的人真多。」

宋琳淡淡出了聲,不知有沒有讓纖纖聽見,總之她停下對璽亞的糾纏,看住了不明究理的小苗,就小苗一個人。

「方、小、苗。」毫無善意念出三個字,便將矛頭指到那個名字上:「正巧,當事人都到齊了。」

「別鬧了,咱們的事自個兒談就行,我先送妳回家。」璽亞試圖阻止她的無理取鬧在街上蔓延開來。

「已經不是咱們的事了,早就不是!就多了一個方小苗!」

小苗見她用力甩開璽亞的手:「纖纖,妳生什麼氣?我做了什麼呀?」

「妳不要裝無辜!我早知道妳會來這套,不然…妳怎麼還不告訴我妳和少京住一塊兒呢?

小苗明瞭了,纖纖發現自己被矇在鼓裡,所以生少京的氣,也生她的氣。

「沒說是我不對,少京也認為不打緊,久了,我就忘了。妳別生氣,跟妳賠不是了。」

「幹嘛道歉?」宋琳揚聲插話,聲調仍是平乏冷漠的:「妳根本沒必要向她報備,是她存心找碴。」

「我?是方小苗找我碴才對!她明明知道少京是我男朋友,明明知道的,為什麼還要介入呢?」

小苗一頭霧水地望向臉色難看的璽亞,難道現在談的不單只是住宿的問題嗎?到底還有什麼誤會讓纖纖對她反目成仇呢?

「妳還想問什麼,我來回答,別把小苗扯進來。不早了,先回家吧!」

璽亞的勸阻無效,纖纖又拒絕他的手,對他冷笑起來:「你護著她,你是護著她的,根本不是擔心我晚歸與否。這倒好,讓我更明白了。」

糟糕,她可是愈來愈糊塗了,小苗多希望有人能將這場吵鬧的來龍去脈好好說一遍。

「纖纖,一直到現在,我都知道少京正在和妳交往,不管妳誤會了什麼事,我和他都只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關係而已。」

「豈止而已?你們朝夕相處,方小苗,妳不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嗎?妳不要想否認,我原本想同妳一樣把一切當作誤會,可這…可這照片把我對你們的信任全盤推翻了!

十來張的照片在她的咆哮聲中散揚開來,小苗和璽亞,漫飛在空中,在僵凝的空氣,在他們吃驚的眼眸裡。他們如影隨形的生活作息成了怵目驚心的黑白顏色。

「外頭在吵什麼?」小良暫停和雲笙鬧彆扭,走到房間外的陽台看究竟:「你看,真熱鬧。」

身邊的雲笙只是靜觀其變,隱隱約約,可以嗅著風雨欲來之勢。

「這是」璽亞撿起一張相片,看了,再也忍不住對她發怒:「妳跟蹤我們?妳請了徵信社的人嗎?我們的隱私妳全不放在眼裡!」

「你們的隱私卑鄙可惡!你說,這裡頭哪一張不像談情說愛的照片?拜這些照片所賜,我總算見識到了。」

「纖纖…真是妳做的嗎?」隱私全然曝光,小苗也不由得氣憤:「我和少京明明就清清白白的,妳怎麼可以……

「那麼這兩張經典畫面呢?」朝皮包裡一抓,纖纖大剌剌將照片遞到她面前:「它還能讓妳坦蕩蕩地把『清白』掛在嘴邊嗎?」

小苗睜大眼,因著一種詭譎的感覺而惶恐,好似在看別人的照片一樣,她費了良久才認出那位在樹下被親吻的女孩、那位倚在少京懷裡哭泣的女孩,是自己,一個原形畢露的第三者,醜陋而赤裸。

稍遠的宋琳對於這樣的結果也暗自詫異,責備而詢問地瞥向他,按照計劃,他的對象只能是程纖纖。不料璽亞流露出默認般的坦率神情,筆直站著,放手一搏。

「是我主動的,我情不自禁。」

這「情不自禁」,讓小苗訝然地望向他猶若殉難者的側臉,此刻,她不能否認心中一陣叛逆的喜悅,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羞澀。

宋琳肅然地不發一語,不管對誰,這絕對是個錯誤的答案。

你對小苗情不自禁……那我呢…?」小苗看著纖纖哭了,她哭,變成受盡委曲的一方:「方小苗,咱們是朋友,我一直當妳是朋友的,可今天我卻覺得被莫名其妙地背叛了,妳說說,朋友會搶走朋友的情人嗎?」

「我沒想過要背叛妳,遑論搶走少京,為什麼要把我說得那麼可怕?我也是一直把妳當朋友的啊!」

「那麼妳好好睜大眼看這兩張照片!然後告訴我,你為什麼不躲開?為什麼不?妳曾經想過要拒絕他的情不自禁嗎?」

緘默的那幾秒鐘裡,小苗覺得自己比起方才的小良要難看多了,眾目睽睽之下,她是受審的犯人,可悲的是半句辯解的話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無法出口,她不能也不願說謊,所以………

「我的確未曾想過,所以沒躲開。」

一個璽亞也就算了,宋琳對於小苗的老實根本無法理解,這下擺明要讓纖纖佔上風。

「妳不要臉!」

刺耳的巴掌聲隨同她的辱罵狠狠落下,小苗按著發疼的臉頰不動聲色,彷彿她早就預料到纖纖會有這神來一筆。

「什…那個黃毛ㄚ頭在幹什麼呀?」陽台上的小良見了就要下去教訓人:「瘋啦?她在方家的地盤上撒野,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。」

「先等等。」雲笙拉住她,叫她更是火上加油。

「還等什麼?小苗被打了呢!」

「小苗自有分寸的,妳還嫌下頭不夠亂嗎?」

璽亞怒不可喝,正要衝過去之際被宋琳按住了手,她沒看他,卻巧妙低語,不叫任何人發現。

「你不能再把和她的關係弄僵了。」

於是他警覺地停住,宋琳啟步進入兩名少女之間,先對纖纖開口:「程大小姐,好歹這裡是方家門口,妳想要談判是找錯地方了,或者…妳想要留下來繼續談分手啊?

宋琳提到分手,就像給纖纖服了鎮靜劑一樣,她不再激動,反而憂心忡忡地望著璽亞和小苗,他們是如此密不可分,宋琳的預言幾可亂真。

「我…我不會分手的!

纖纖跑走了,落荒而逃,深怕再繼續下去的話題將會不利於己。

她不會放棄,為什麼要?小苗都投降了,她勝券在握,少京絕不拱手讓人!

宋琳暗示性揚揚頭,他還有後續工作要完成,璽亞無奈地閤閉雙眼。

「我送她回去。」

他離開的時候帶起一陣風,冰涼輕快拂掠過小苗肩膀,她乍時對這樣的空洞感覺不寒而慄,當初璽亞被水流沖走的時候,她也曾經體會過那麼一次…生命流逝的顫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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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後,纖纖一如往常地和璽亞交往,至於對小苗,轉而視而不見,形同陌路。小苗和璽亞還是說話,僅止於客套而已。學校與家裡的尷尬生活好不容易到了週末得以喘息,這晚上璽亞找朋友去了,嫿姨帶著家顥看戲班,小苗則留在空蕩蕩的大廳,規律的秒針走動得鮮明有力,成為她發呆的計時器,她麻木地呼吸沒有他的空氣,感到糾結的窒息。

璽亞遞上一面鏡子,小苗本能地回避開來:『幹什麼?拿走。』

『妳瞧瞧嘛!我覺得妳今天跟往常不一樣。哪?看一眼就好。』

拗不過他,小苗慢慢地、不得已地轉過頭,看住鏡中的自己,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苦瓜臉,難看極了,她又匆匆把視線移走。

『我看過了,我的樣子很正常,可以把它收下了吧?』

『誰說的,平常的妳眼睛要更大些,嘴角是朝上勾的,整張臉像在發光,跟金子一樣。啊!我懂了,妳今天忘了笑,所以臉上不是金子,是鏽了的爛鐵。』

『你

璽亞忙逮住她生氣的倒影,叫道:『有了!有了!這下成了白銀,可還不夠漂亮,妳得再加點油。』

小苗好笑地瞅著他說得跟真的一樣的誇張表情,故意反咬他一口:『我就喜歡白銀,不加油了。』

『喂!金子更值錢啊!笑一個嘛!不然,我要點石成金了!』

她還不及會意,璽亞馬上呵起她的癢,讓她差點笑岔了氣,使勁推開他。

『哪!妳的笑臉這會兒不是金子,是鑽石!再多笑些,讓我拿去賣,看能攢到多少錢。』

『要鑽石?你自個兒也有啊!』小苗當下也不客氣地向他呵癢,害他笑著笑著就跌到沙發下。

那天他們玩鬧得太過火,把桌上那只昂貴的水晶花瓶給打碎了,璽亞被罰跪在院子裡整整一晚。

 

後來方老爺又從米蘭買來了新花瓶放在桌上,跟破掉的那一只一模一樣。

小苗盯著出神,伸手去搖晃它,幾次險些將之推出桌緣。

「小苗!」

那叫聲是出奇不意而高分貝的,嚇得她忙把倒下的花瓶接住,小良不管其他,一進門劈頭就問:

「妳怎麼還待在家裡?不是要聽那個音樂會嗎?半小時前雲笙就打電話來,說他要出發了。」

「我不去了,沒興致,在那兒坐著也聽不下去。」

…這麼說來,不就剩雲笙跟那個宋琳單獨赴約了嗎?

「妳就放著雲笙和妳同學在一塊兒嗎?」

「沒關係的,宋琳不怕生,何況我看她同姐夫挺有話聊……妳覺得不妥嗎?」

小良悻悻然坐下,隨口答她一聲:「妳若一同去不更好?」

「不要,那兒人多,我只想一個人待著。」『紅酒』出現了,她向牠勾勾手指頭:「別問我為什麼。」

「哼…妳不說,我也知道。鴕鳥心態嘛!把自己關起來,什麼人都不見,就沒什麼尷尬場面了。」翹起二郎腿,小良優雅地點起一根香煙:「反正,那天在大街上又吵又打的,真要丟臉啊…那一天早丟光啦!

小苗怨懟地瞟她一眼,把『紅酒』抱起來嘀咕著:「有時候妳說話真不像我親姐姐。別抽煙了,姐夫知道又要念妳。」

「他去享受音樂會了,根本管不著我。」小良連吞雲吐霧的姿態都迷煞人,輕鬆自然,品嚐著國外的名貴煙絲:「說真的,就算程纖纖不起頭,我也要問妳了,妳該不會在少京身上起了移情作用吧?先聲明啊!若真把少京當作璽亞來使自己好過些的話,我可要替少京抱不平啦!」

「我…的確是對他有好感,不討厭啊!

「笑話,我也不討厭他呀!可那天纖纖仗著自己誤會打妳一巴掌,換成是我老早還她兩倍的份了,我看得出來當時妳也是想的,可妳偏偏動也不動,那就是默認了。」

「別亂說,我可以確確實實地告訴妳,對於少京,我從沒想過要把他從纖纖身邊搶走。」

「我知道,妳別緊張,我是說…妳承認對少京動心了,喜歡他了是吧?

她啞然噤聲,噤住任何即將脫口而出的答案。

然而毫無預警地,『紅酒』從小苗的懷抱中脫逃,一落地就高抬頸項朝門口盯視,活脫是個定位不動的石雕。

「幹嘛呀?『紅酒』?」

小良才剛喚牠,『紅酒』便飛也似地跑開了,兩人還在目忖牠奇怪的舉動時,大廳側邊的窗玻璃無聲無息被割劃出一道圓,紅光閃爍的眼瞳自夜色中緩緩浮落出那圓形破口,像變了光色的瑩火蟲。

 

桌上陳列一張艦艇的透視圖,所有大大小小的構造都鉅細靡遺地標示出來,這艘船在燭火搖曳下彷彿也正隨波逐流地航駛飄動。

「這是從程天豪家裡搜出來的草圖,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程司令涉及這樁私購艦艇,不過,好歹他應該得知一二,脫離不了關係。」

璽亞找的朋友是宋昱,他們在門窗緊閉的屋內商議起下一步行動。

「最麻煩的是那艘『龍湍』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,我怕就算到時候咱們偷了一堆文件資料,少了『龍湍』曾經存在過的證據,還是白費工夫。」

「璽亞,急不得,私購艦艇事關重大,資金也不小,金先生說涉案的人上至將軍,下至富商,他們有權有勢,一定不會乖乖放手讓我們調查這件事。」

「問題是咱們連那條船的影子都見不著,更別提要他們把民脂民膏給吐出來了。」

宋昱很少笑,平常是一板一眼的正經臉孔,這會兒他淺淺地淡出一抹笑意,卻有幾許狡黠:

「『龍湍』或許早就在海外了,但金先生說,有一個關係人,聽說他曾經看過『龍湍』出現在上海碼頭的證據。」

「真的?」璽亞自座位上跳起來,以為進度可以就此突飛猛進:「是誰?在哪兒看到的?」

「別高興得太早,我還在找這個人。你不用擔心這邊的事了,免得自身難保。」

璽亞抬起頭,質疑起他在燈火下匪夷所思的側臉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宋昱收起那張圖,紙張被折皺的聲音十分突兀。

「金先生說,你和方小苗太過接近了,他要你保持距離。」

驚訝中,他不得不想起一個不可能的答案:「宋琳?」

「宋琳沒跟金先生提,可金先生就是知道了,野餐、屋頂、還有程纖纖動手打人,金先生…全都清楚。

「他該不會也派徵信社跟著我吧?好極了,這下我可都沒半點隱私了。」

「你別惱羞成怒,金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情嗎?他就是有那種天大的本領對我們瞭若指掌,也因此,他下通牒要你記住,你的對象是程纖纖,絕不是方小苗。」

「我知道!」他將所有怒氣與不甘用力往牆上踹,食髓知味,又補了一腳:「有時候,真覺得自己跟妓女沒什麼兩樣,哭笑不得。」

 

稍晚,璽亞回來了,不過方家外頭跟往常不一樣,今天晚上擠滿了圍觀的左鄰右舍,連報社記者和警察都摻雜其中,有的緊張萬分,有的好奇興奮,而方家豪宅更是詭異,整幢屋子沒點一盞燈,只有烏鴉鴉的一片黑,偶而一丁點的光源猶如鬼火般在窗戶間游移。

「梁大哥!」瞧見擠在最前線的雲笙,他連忙趕上去問明白:「怎麼回事?」

「你回來了。」雲笙一掃原有的冷靜,凹陷的眉宇間佈滿了擔憂與冷汗:「裡頭有盜匪,今天家裡沒人在,他捉了小良和小苗作人質。」

「什…他想做什麼?要錢嗎?

「不知道,聽說是小苗偷偷打了電話出來,警方才知道這裡有人被挾持了,一傳十十傳百,現在連記者都招來,怕是嚇著了那個盜匪,只叫我們別輕舉妄動,到現在根本沒再跟外頭聯絡。

 

屋內,小良和小苗雙手被緊綁在背後,蹲坐在方老爺書房的角落,乾等了一時半刻,只見那滿臉鬍漬的中年男子把書房都翻遍,也還沒找著他要的東西。

「妳還好吧?」小良察看妹妹額頭上的擦傷,瘀青和些許血跡:「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,方才他對妳動粗可快把我嚇死了。」

「沒關係,這不是把警察找來了嗎?」小苗低聲地笑一笑,說:「待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。」

盜匪猛然摔下一只抽屜,轉身對她們大吼:「安靜點!不准說話!」

背著他,小良憤恨恨睨瞪:「他簡直有病,咱們方家到處都是值錢的東西,他是瞎子還是眼光太高啊?還不拿了快走?」

「他好像別有目的,妳瞧他連續找了好幾間房都沒搜著,我看這裡也沒指望了。」

「妳還替他想啊?真倒楣,我本來要參加一位將軍的舞會的,現在竟然被困在自家房子裡,手還被繩子綁得疼死了……都是妳,也不早早承認對少京有意思。

「我?妳大可不問啊!這種時候妳竟然牽怒到我身上!」

「喂!」人質的音量實在太過目中無人,盜匪再度兇惡地落下警告:「妳們不要命啦!再說一個字我就把妳們喉嚨割斷!」

「你找你東西,別管我們姐妹吵架呀!」小良氣頭上,回了嘴:「要不,你就先叫方小苗閉嘴。」

「妳…明明是妳先挑釁的!

「好了!」他勃然大怒地抓起手槍,指住她們愣住的臉,忽然又想起什麼,喃喃自語唸了起來:

「方…方小…方小苗!

「咦?」她才聽見自己的名字,馬上就被粗魯地自地上攫起:「好痛

「就是妳!我想到了!方小苗!」原本氣急敗壞的男子突然有了希望,迫不及待拉著小苗就往外走:「畫!我要畫!快點帶我去拿!」

「什…什麼畫呀?

「小苗!小苗!」

小良著急地看著妹妹被強行押走,自己一個人留在又黑又亂的書房裡,胡思亂想一陣後,她才自地板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誰知前方的壁爐突然「砰」地一響,似是有東西或是人自煙管掉下來了。

小良害怕地躲到被翻箱倒櫃的書櫥邊。從煙囪下來?第…第二個搶匪?

「小良?」

那一剎那,她認出這個聲音的剎那,小良失了氣力地踉蹌一步,壁爐裡揚起的煤灰漸漸在微弱光線中散盡,如同她所有的緊張與恐懼也瞬間煙消雲散。

「小良?」那個人又喚了一聲,伸手擦抹鏡片上的灰塵,這才看清楚直立在書櫥邊的小良:「妳沒事吧?那盜匪不在這兒嗎?」

怎麼辦?她好想哭,可若放任這莫名的情緒縱橫,她定是嚎啕大哭,還會哭得跟小孩子一樣,但是…但是………

「總之,我先替妳鬆綁吧!」

雲笙匆匆進前來,甭說他的米白色衣裳,連清秀的臉孔都沾染上焦黑的煤煙,看起來小良並不比他狼狽。她想好好發一頓脾氣,因為雲笙去聽那個該死的音樂會,害她在家裡遇到了這麼可怕的事,都是他不好。

小良真的哭了,哭的淅瀝嘩啦,沒等他鬆綁,就將頭埋靠在雲笙近身而來的胸膛,一如預料之中,無論雲笙怎麼好聲好語地安慰,小良淨是哇哇地掉眼淚。

而盜匪強拉著小苗跌跌撞撞朝她的房間走,嘴裡不停嚼念她的畫作,彷彿當它是稀世珍寶、畢生所願。

「你想要什麼畫說清楚呀!我畫了一堆,有的擺家裡,有的在學校,連美術館裡頭都放了數十件,難道你全都要嗎?」

小苗被他這樣漫無目的地拉著走,心中不禁有些光火,而這名中年男子登時被點醒了,放慢腳步,自個兒忖度起來。

「學校…美術館……上回的畫展就是在美術館辦的,難道畫在那裡嗎?妳說!」

小苗著實對他的不知所云感到不耐煩,索幸在房門前停住,說:「要不,你先搜我房間吧!」

他吃吃低笑幾聲:「有了它,我就要發財了……」

不料門把還沒轉開,那扇門馬上被重重踢開,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,緊接著璽亞從房裡衝出來,小苗可以從敞開的門口看見自己的落地窗已經破碎了一大面。

「小苗!」

他還沒得以進前半步,鳴起的槍聲便阻止了所有人的動作。小苗張著嘴發不出聲,刺眼的火光、驚天動地的聲音全都嚇僵了她每一根神經,璽亞還是動的一方,順著房門緩緩滑坐在地上。

「誰…誰叫你要亂來…你…」

盜匪明顯是個開槍的生手,抖地連槍都握不實,一見血就軟了腿,璽亞趁機對小苗大喊:

「快逃!小苗!快逃!」

她回過神,轉身就朝樓梯跑,逃到了客廳中央又功虧一潰被捉住,和亂了手腳的盜匪扭成一團。

「放開我!你殺了少京了…兇手…兇手!」

「我…我只是想要那艘船…我沒有……」

小苗掙脫了繩子,盲目揮舞的手無意間抓到桌上的水晶花瓶。

 

璽亞捧著受傷的肩膀趕到樓梯口時,大廳沒動靜了,平靜得出奇,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,橫趴在地毯上的是那位來不及解釋的盜匪,頭頂邊有一截斷掉的瓶角,而小苗喘著氣站在他前方,另一半的水晶花瓶正讓她緊緊握在手裡。

璽亞看著,看著,禁不住發出一陣輕笑,他在扶欄邊坐下,還是笑個不停。小苗丟下那半截花瓶朝他走來,現下實在沒什麼力氣,不然她一定要質問這陣笑聲背後的意義。

「妳也掛彩了?」

璽亞心疼地撥開她的瀏海,不料小苗一張手就抱住了他,沒用什麼力,只覺被她身上輕輕柔柔的衣裳環抱,他還愣著,就聽見倚在耳邊的小苗說:

「他開槍的時候,我以為你死定了,那麼接近死亡的感覺好可怕……我現在只想化作銅牆鐵壁,牢牢地罩住你,不讓你再傷一分一毫。」

「小苗…」她此刻的擔憂是雙倍的,因為小苗又想起璽亞了。他瞥了那只分散兩地的破花瓶一眼,匆匆轉移話題,笑道:「方先生的寶貝花瓶又摔破了,他若知道不氣詐才怪。」

咦?

這時,雲笙帶著小良自樓下書房走出來,璽亞一步一拐地迎向他們,大批警察也分批自前門進駐包圍,將昏迷的盜匪給抬出去,很快,燈光乍現,方家宅邸終於恢復光明,也照亮小苗依然佇立在扶欄邊的直挺身影,她若有所思、雪亮的目光筆直投映在談笑風生的璽亞上,前一分鐘與五年前的回憶超越了時間、空間,在這凌亂的大廳裡巧合地重疊了。

又?他的確說了「又」來描述水晶花瓶的二度毀損,奇怪的是,這一次的目擊者是她與少京,上一次的,五年前,則是她與璽亞。

 

翌日,方家事件成為報紙的新聞頭條,而雲笙和璽亞則是頭條中的大英雄,纖纖素手一握,捏皺了所有讚揚的文字。

 

小良照常睡到十點多才起床,呆坐一會兒,才注意到枕邊的空位上擱了件髒衣服,她馬上憶起昨天驚險可怕的一晚,可是,那盜匪已經不重要了,現在她就只清楚記得雲笙從壁爐裡出現的片段,雖然狼狽,但帥氣極了。

輕哼著歌曲,拎起那件衣服反覆翻看。

「哎呀!這個人…衣服脫了就亂扔。」呵!她連說話都跟一般的妻子一樣呢!

然而小良清早的好心情只維持到拿起那件髒衣服之前。

她斂起笑容,專心揣度衣服上的污漬。黑色部份是正常的,那是昨天的煤灰;粉紅的色澤卻是非正常的,聞起來、看起來都像口紅的印痕,淺淡、年少的粉紅,絕不是她那一盒子口紅中的任何一支。

「天啊…宋琳?

停止梳撥瀏海的手,她想到了小苗的同學,那位少了一分熱情的女孩就是擦抹這般淡冷的紅。

那麼他們…他們在她昨晚身歷險境的時候,到底做了什麼?做了什麼…足以讓雲笙胸口前的衣服烙上神秘誘人的胭脂?

 

「小苗,要不要去老地方吃蛋糕?」放學途中,同學忽然有了好主意:「衝著妳歷劫歸來,咱們切蛋糕慶祝。」

「妳想解嘴饞倒拿我當藉口啦?既然要慶祝,不如再開一瓶法國香檳吧?」

「好呀!好呀!上一回喝香檳是好久以前的事了,過癮刺激,這會兒又可以重溫舊夢啦!」

「又」。昨天晚上,少京將「又」用得太不合理、太過自然了,讓她胡思亂想到至今,愈是想,疑點就像雨後春筍地接踵而來。

他的聲音和體形都像璽亞,甚至連思想、感覺、習慣都有所交集,家裡的人,包括她自己可以很快同他相處融洽,熟稔得猶如老朋友,家顥更是黏他黏得緊,『紅酒』對他也不拒生了,從前除了小苗以外,牠硬是只認璽亞一個人的。

可這說不通啊!他們兩人的臉完全不同,璽亞更不會擁有一口流利的英語,他長年在方家工作,哪有機會學習各門科目呢?最重要的是,璽亞早就死了,埋葬了。

「小苗?小苗!妳在發什麼呆啊?」同學搖搖她,要她留意過往的車輛:「咱們正在聊聖彼得的楊少京呢!報紙沒把你們的臉登出來,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。」

「他怎麼了?」

「妳為什麼可以蠻不在乎的樣子?難道妳不感動嗎?有個人,他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妳呢!」

「我姐夫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英雄啊!」拜託別再談他了,她會變得不對勁的。

「這可不一樣,妳姐夫救妳姐姐是理所當然的,但少京那麼勇敢地衝進屋子裡,可見妳是個特別的人物,至少意義非凡,妳不這麼認為嗎?」

她不該認可,有纖纖在就不行。可是,真的,當她看見少京出現的時候,高興極了。

小苗想問,是否少京也像她這樣地喜歡著她?是否?

 

纖纖把璽亞硬拉進暗巷裡,她為了救援行動跟他鬧脾氣,沒有理由嘛!她的男朋友根本沒必要為方小苗冒險受傷。

「人命關天,麻煩妳先收起妳的嫉妒,好好看這整件事,我不是為了方小苗,是為了屋裡頭的人質。」

璽亞大嘆一聲,靠著牆,不看面前鼓著腮梆子的纖纖。為什麼女人會這麼麻煩?解釋的話完全聽不進去,只想聽道歉和甜言蜜語,偏偏他現在又沒興致說。

「你把話講得正氣凜然的,若是人質換了人,我就不相信你還有這樣的英雄本色。」

「我不是英雄,我只憑著直覺行動。」

「那…方小苗和我,你會選擇救哪一個?」

男人最厭煩的選擇題出現了。他臉一別,漠然應聲:「都不救,行了吧!」

「你怎麼能那麼殘忍?」纖纖快哭出來,糾拉著他袖口要他正視她的臉:「有時候…我真懷疑你跟我交往的理由,我們雖然走在一塊兒,我卻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,告訴我,你是喜歡我的嗎?若不是,咱們為什麼會成為男女朋友呢?」

纖纖的怨艾突然讓他歉然不已,她要的實話很傷人,足以將她的自尊和感情傷得粉碎。

「我是喜歡妳的。」

下一刻,纖纖綻露歡欣的笑靨,然後她眼角餘光還瞥見了更令人雀躍的因素。

「那麼,吻我吧!你吻我,我就相信。」

「什…為什麼要用這種事來證明?」

「你不肯嗎?剛剛冠冕堂皇的那番話是假的嗎?只要一個吻,我就深信不疑了。」

他被金先生的警告一如泰山壓頂地監制,不只得狠狠背叛纖纖的深信不疑,還有他最真實的靈魂。璽亞緊緊閉上眼,試圖將腦海中那個醜陋不堪的自己遠遠逐離。

他於是出賣了自己。在暗巷中,輕輕將她拉近,俯下身,吻了纖纖。

原本應該沒人會注意到。

「妳瞧,妳瞧,好不害躁啊

「就是嘛!光天化日,大庭廣眾的……

巷口飄來路人們交頭接耳的低語,璽亞側過頭,愣住了。

那經過的三名少女中,中間的是小苗,她愕望著他們,有些不敢相信,有些驟然的傷楚。

「小苗

他不想讓她看見的。

同學匆匆挨近小苗耳際,小聲問:「妳認識他們嗎?」

原來,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。

「不,不認識……我們走吧!

她們離開了,留下巷內的昏黃光線與不同情緒的膠著。

「妳早知道她在那兒?」

「怎麼?」纖纖難掩沾沾自喜的神氣,對著他的背影玩弄起俏麗的髮捲:「她不能看嗎?我瞧她是無動於衷啊!」

但是他不能不無動於衷,當時小苗的凝視像一把利刃,緩而深地割劃他的血肉,到現在,還插在他的心臟裡,隱隱作痛。

 

與同學在咖啡店外分手沒多久,天又下雨,剛開始是細微的毛毛雨,小苗用手擋著頭頂快步跑,後來雨勢轉大,她的雙手再也無法阻止雨點的侵襲,匆忙之中瞧見了街道旁的排排屋簷,這條路上的行人紛紛進去躲雨,唯獨她停下腳步,見到屋簷下的人們正舉頭望天,估量這場驟雨何時會結束。

「小姐,這雨要恐怕要下個把鐘頭,快找地方躲吧!」

一名好心的車夫路過提醒,她訥訥應聲,看著衣服上的水暈已散開了一大片,而且還在不停擴張,一如頭頂上的雲潮正勢如破竹地滾滾而來。

『下次再替我送傘,不管有沒有其他程咬金出現,我就只撐妳的傘。』

她垂下空洞的雙手,停佇在積水竄流的原地,視野飄飄忽忽,彷彿她正隨波逐流。

「淋雨好玩嗎?妳看起來像在享受。」

一把油紙傘阻隔了她頭上雨水,在傘面上奏出好聽的樂音,小苗出神聆聽,說:

「我從沒好好聽過雨點打在傘上頭的聲音,像是什麼人在唱歌,可惜那語言我聽不懂。」

「那就把傘撐著,撐著回家吧!」

她側過身,尋著那比錚錝雨聲要穩重許多的音調,安靜沉著:「醫生,我不能給你添麻煩,傘只有一把。」

宋昱見她的雙手有如千斤重地下垂,根本沒有撐傘能力。可她是璽亞心疼的女孩,為了璽亞,他不能置之不理。

「這是妳的傘,上回借給我的,今天還妳了。」

「你本來在茶館裡坐著的吧?我瞧見了,可你又特地出來,你原不是要還傘的,我知道。」

「隨妳怎麼說,要不,妳就撐回去,要不,就到茶館避雨。不管妳願不願意,都得選一樣。」

她稍稍低下星眸,淺淺一笑:「醫生真是個溫柔的人。」

「嗯?」冷漠慣了的他一時受寵若驚。

「醫生的溫柔不傷人,很安慰人的,我以為都是這樣……可原來也有不同的溫柔,潛伏著刀光劍影,還來不及發覺,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……你遇見過嗎?醫生。

她的瀏海不停淌水,宋昱卻發現一道滾燙的愁緒在她濕透的臉頰上劃下一道光痕。

「妳在哭嗎?」

小苗深深閤上眼:「是雨水是雨水吧?」

她的眼淚決了堤,宋昱沒輒,忙拿出手絹替她擦拭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龐,要她把傘接過去,小苗搖搖頭,痛哭失聲:

「我不撐傘了…不撐了……

她不要傘,因為傘能勾起再甜蜜不過的回憶;而宋昱也不能撐傘,小苗埋藏在他懷裡哭得厲害,隨時有昏倒之勢,他必須騰出雙手摟住那纖細的身子。

 

嫿姨見到小苗全身濕透地回家,忙用大大的浴巾將她全身包覆起來,又是責備又是擔心。

「我和少京正奇怪妳怎麼還不回來呢!雨下得這麼大,妳不會找個地方先避雨嗎?」

「我不想等雨停嘛!」越過眼前的嫿姨,她看得見滿臉憂慮的璽亞還站在沙發前,彷彿一直都坐在大廳等她:「對了,是這位宋醫生送我回來的,我害他也把自己淋濕了。」

宋昱的出現似乎在璽亞的意料之外,他們兩人雖照了面卻沒說話。

「不用謝我了,」宋昱打斷嫿姨的感激之情,沒有進門的打算:「我還有事,先告辭了。」

小苗目送他固執地步入大雨中,忽然擋住ㄚ嬛正要關上的門,抓起身上的浴巾和雨傘就往外跑。

「醫生!」她把傘撐開,遞到他冰冷的手上,然後擦起他的臉、他的髮,像他對小苗做的那樣:

「這傘給你了,咱們好不用還來還去。」

他知道璽亞在看著這一幕,看得心痛莫名,璽亞不能追出來,這是約定。然而宋昱的目光離不開認真為他擦拭的小苗,猶如著了飛蛾撲火的道。他不說話,靜靜聽著小苗說下去。

「我很希望你能留下,把身子弄乾了再走,那樣我才會放心,可你…一定不願意吧?」

宋昱端詳著那哀傷未復的神情,拿住她的手好停止她的動作:

「別擦了,我很好,不像妳…還得好好療傷。」

「我也很好,剛剛和你在一起,我想…你已經治療我了,所以這傷會復原的,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,它總是會復原的。」

少京情有獨鍾的是纖纖,選擇的是纖纖,這早已經是個不爭的事實了,而她竟還會悄悄猜想,或許,或許少京奇蹟般地與她兩情相悅,但畢竟…少京的「情不自禁」是他多情個性中的一部份,不是個人可以專屬的情感,她無法擁有。

「小苗。」

璽亞還站在原地,那一縷深沉的歉意在滄鬱的面容上昭然若揭,小苗看得清清楚楚,她不要這個人的道歉,因為是她自己天真地誤會了。

「我曾經以為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特別的關係,後來發現…原來我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,所以那天你帶我去看日出,我非常、非常地高興,」小苗就站在門口,與他遙遙相對,她笑著,超乎他想像中的釋懷:「以後,屋頂上的那個情人雅座就留給你和纖纖,那麼美麗的景色,我見過了,也不會再去打擾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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