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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十二年(公元1923年)

璽亞和小苗。

曾經是感情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,是青梅竹馬,是若有似無的兩小無猜;也曾經因為一再的誤會而彼此錯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。

一直到前不久,璽亞還認為小苗仍堅持著絕交的誓言,而今天,這個飄著大雪的今天,他在自己的葬禮上發現……原來早在他來不及察覺的時候,小苗已經不是那麼討厭自己了。

「別再瞧了,」姐姐小良不知何時穿過人群來到墓穴跟前,她手中戴著的那只兔毛手套瞬間融化小苗掌心上的寒意:「不是折磨自己嗎?這兒交給他們就行了。」

『璽亞!』

那時他冰透的指尖滑過她極力伸出的手,小苗頓時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也這樣逐流消逝了………

一畚沙土鏗鏘灑落在棺木上,讓小苗驚覺地望向正緩緩入土的木棺,把把黃土與飛雪都一起堙埋下去,然而此刻彷彿還看得到璽亞被發現的那一天那張沾滿霜屑的臉龐,秀逸、蒼白、沒有生氣。

「我不冷,姐姐先回去吧!」

小良搜尋著她面無表情的側臉,不知是天冷的關係,或是絕望使然,小苗可以讓自己動也不動地在雪地裡站上大半天,只因為家裡的一個馬僮死了,如果僅僅如此還好,無奈這個璽亞是與大夥兒一塊兒長大的玩伴。

「妳就算在這兒站上個一年半載,璽亞還是活不過來呀!」小良趕忙自棺木別開視線,恐怕自己多看幾眼也染上傷感的情緒:「他是失足在河裡淹死了,不是妳的錯,當時水急冰冷的,誰能救得了他?妳還是乖乖跟我回去歇著吧!」

「我沒內疚,只是想待在這兒看看。」

「妳

小良正想責備,有人自身後及時阻止了她,她拉拉身上毛絨絨的披肩,悻悻然走開:

「麻煩你在她腦子凍壞前,把她拖回去吧!」

一瓢土灑到她的裙擺上,小苗原地蹲下去把拾散落的黃土,感到土的低溫竟與自己的手不相上下,讓她分辨不出手和土。久了,璽亞也會成為這塊土地的一部份嗎?

「妳難過,我們懂,」姐夫的聲音穿過四周的天寒地凍,暖暖沁入她快決堤的心海裡:「只是大家都很擔心妳,希望妳也知道。」

透過垂落在眼前的髮絲間縫,雲笙溫柔馴良的面孔清晰地座落在她白茫茫的視野中,她乖順地接受頭頂上輕輕的撫慰。

「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想做些什麼,姐夫,我的腳像生了根,非得在這兒待久一些,或許真的只是看看而已,看夠了,就會回去了。」

於是雲笙留她下來,也留下一輛黃包車給她,希望車夫能代為關照這身形纖弱的女孩。

小苗怎能不內疚?前一天他們才剛吵過架而已,當時小苗氣著說不再見他的面,隔天,璽亞就走了。走得很突然,小苗沿著河岸一直找,找到三更半夜。

工人們開始著手鋪平新的墓塚,另一些人則試著將石碑垂直豎立,上頭篆刻的名字不能再熟悉地嵌入她清澄的明瞳中,化作一縷白煙裊裊自口中吐出:

「璽亞……

一瓣雪花,不經意地出現。小苗又抬頭看,這場雪與前陣子的瑞雪相似,是不期然的,伴隨虛微的北風輕飄飄無聲無息落入她心中一泓餘波蕩漾的潭………

 

『雪?這就是雪嗎?』當年頭一次來到北方的小璽亞睜著大眼睛,寶貝似地捧著落在手心上的白雪:『我能把它裝在罐子裡嗎?』

『雪是會融化的,瞧,不消一會兒它就變成水了。』他土包子的模樣惹得小苗想發笑。

『好!以後每個下雪的日子我都要出來,我要淋雪!』

『淋雪?』

『我在南方的時候,淋雨這事做多了,不稀奇,到了方家之後啊…我要好好地淋一場雪。』

璽亞敞開雙臂,在雪花紛飛的天空下不停地轉,像坐上了旋轉木馬,彷彿他已稱霸整片純白世界。

 

那一年繽紛的、絢麗的雪的結晶,出現在小苗凍得白皙的臉龐上,璽亞遠遠地望,望著淚光自她眼中墜落,在低溫下凝結起來。小苗曾經冷漠得難以接近的小苗,在今天為他而哭了。

深深將自己埋入雙膝裡,這場雪、那長長的天藍髮帶摻在披散的長髮間,溫柔地將她整個人包圍起來:「璽亞別走……

他只能遠觀自己的墳,這麼強烈的失落感讓他感到自己也隨著小苗的哽咽被重重掩埋。

「如果知道她會掉眼淚,我就不會選擇在那種時機下離開了。」

不過,同你最熟稔的方二小姐目擊到你的死,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。

「說得對,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,打從你進入方家開始,應該就很清楚將來會有這麼一天的來到。」

「咱們好不容易請來國外的師傅把一具屍體整容成你的模樣,明兒起就輪到你的新身份上場了,到時候,方小苗小姐不,整個方家將不會有人認出你是璽亞。璽亞,你已經死了。

他明白,就是太明白了,所以現在只能對小苗袖手旁觀,讓她還深深陷在死亡的泥沼中,掙脫不了

「小苗別哭……

小苗原來不是那麼討厭他。璽亞發現的那一天,雪下得特別大,特別深。

一個月後,小苗上學去了,那是一間洋人辦的聖約翰學院,天主教的意境濃厚,方霽之老爺剛開始反對得很,卻冀望藉著這種每天通學的生活,可以早日沖淡小苗對那場意外的陰霾,也因此現在的小苗已經如魚得水地過了二個月之久的學校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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