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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我的房間?』當年璽亞第一次住進方家二樓,誇張地瞠目結舌:『都是新的呢……喂!這桌子可以碰吧?

小苗為他的驚奇感到十分滿意,那麼她費盡心思來佈置房裡所有擺設總算有代價了。  

你可是唯一可以住上來的人呢!真幸虧那舊屋子燒了,哪?

他收回觸摸陶磁娃娃的手,聽出小苗話裡的嘲諷:『妳還提?我差點就被烤熟,然後讓廚房當加菜用了。

不過咱們住得更近了,是不是?

她瀾漫地偏倚著螓首,對著他笑,璽亞愣愣,一陣羞赧令他匆匆將注意力轉移到五彩繽紛的金魚缸上。

小苗深深閤上眼,那把塵封已久的鑰匙在手中矛盾地握了又放,坐在樓下的沙發,可以將二樓的忙碌一覽無遺,下人們趕著將璽亞的房間大肆整頓,楊少京是要客,原來的房間實在不宜招待這樣的一位少爺,所以很多東西都當下換新了,窗簾、書桌、床具………

「小苗,妳怎麼還待在家裡?不用上課嗎?」

雲笙邊整理領口邊走來,他真是一位適合穿中國長袍的人,他也一直都這麼穿,再配上那副厚重的金邊眼鏡,更添一番斯文風雅了。

「今天是戶外課,去參觀美術館。」

「妳不是很喜歡美術館嗎?」他見她不語地搖搖頭,也跟著往吵雜的二樓看,看見小苗拒絕上課的原因:「爸心急,要他們一定得在今天把房間整頓完畢,好讓楊先生週末就能搬進來。」

「你們是不是都認為讓他搬進來好?」

「怎麼不好?爸、嫿姨、小良、還有妳,都會多個伴。」

「若是我不需要多個伴呢?」

小苗仍在盯視樓上的工程,清麗的側臉還能看出幾分慍氣,看來這回她的彆扭鬧大了。

「妳那麼喜歡璽亞沒關係,可別太寵他了,這對楊先生不,對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。

逃避似地起身拿杯子,又認真想了想,才毅然將一口錫蘭紅茶吞下:「我不喜歡他,沒喜歡。」

「還在嘴硬?我說全世界的人都看出來了,就妳一個還死不承認。」

小良穿著睡袍、披著長髮就下樓,小苗頓感孤立無援地面對這夫妻倆,平時沒什麼恩愛感情,一教訓起人倒同一個鼻孔出氣了。

「我買畫紙去。」

小苗決定出門避難。  

 

買齊畫紙,小苗繞遠路沿著河岸回去,她穿著時髦的洋裝,紮著公主頭,原就是個醒目的目標,在報社眼中,被譽稱為藝術界的天才少女,更有報導的價值。沒多久,小苗就被纏上了。  

「方小姐,買了這麼多畫紙,是為下次的畫展作準備嗎?」

她打量一下這位冒失的路人,斜背的相機、準備好的紙和筆,這人是記者!  

雖然加快了腳步,小苗開始後悔沒搭車出門,叫死纏爛打的記者兩三下又追到身邊。  

「說句話嘛!方小姐,對於外界傳聞是方老爺利用特權把您捧上天的事,您怎麼說呢?」

她見話鋒轉為敏感,就知道自己已經遇上一個低水準的記者了。於是小苗開始往前跑,試圖擺脫,卻一下子就被他抓住手臂,掙扎之間,手裡抱著那一疊畫紙全憑空散了開來。

「啊……

愛畫如癡的小苗、寧願追著畫紙的小苗,紙沒救著,自己反而跌下河岸,跌向那片漫天飛舞的白紙堆,落入了潺潺河水中。

「救命啊……

小苗個子沒水深高,水面恰恰好淹到鼻樑,非得拼命探頭攫取空氣,偶爾腳下蘚苔滑,她整個人又跌回水底。

這時岸上終於有人見義勇為跳下來,很快就把小苗撐出水面,他緊攔著她快昏過去的身子,緩緩走向堤岸。

「太好了,可救起來啦!先生,你好人有好報哪!」

歡呼聲中,小苗聽見一名老翁這樣喜喊,她虛弱地看向讓自己偎靠著的救命恩人,視線卻白濛濛的,只覺自己被輕輕安置在白楊樹下,而那個人朝還拍個不停的記者走去,快而準地給他一拳。  

「咳咳……」咳出髒水後,忙把眼睛周圍的水擦掉,小苗這才看清記者拾起摔壞的相機落荒而逃,而救她上岸的青年遠遠站著,見她已無大礙便要走:「請你等等。」

那個也是濕淋淋的身影稍稍停了一下。

「謝謝你救我,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?  

「不用了。」他的聲音冷,神情也冷:「妳沒喝下多少水,只是驚嚇過度了,暫時沒力氣,休息一會兒就好。」  

「你是醫生?」她望著他少許驚奇的表情,那麼是猜中了:「你說話像醫生。」

「妳先回家吧!」對於自己的事他一點也不肯透露,替小苗攔了輛黃包車,又撿齊散落的白紙交還給她:「妳的畫紙,其他都掉進河裡了。」

小苗掉頭去看那條讓她載沉載浮的小河,把張張畫紙漸漸逐流帶遠,驀然的寒毛直豎令她很快把頭轉回來,當時的璽亞也是這樣被急流沖出她的世界之外。  

 

「方才那位先生?喔!宋醫生嘛!」

「你認識他?」她對拉車的漢子喜出望外:「他果真是個醫生嗎?」

「是呀!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二胡同那兒,不過他不是什麼大醫生,找他的大多沒什麼錢,宋醫生也常常看診不收費。」

是啊!若沒問清楚,還真看不出他是個醫生呢!留著簡單的平頭,文孺的長袍與方才矯捷的身手褡稱十分詭譎,書卷氣的面孔則鑲嵌一雙冷漠瞳孔,那瞳孔宛如由琥珀做成,堅硬的結晶裡不含一絲熱情

 

然後,少京,或說是璽亞,帶著一箱簡單的行李遷入方家了。  

「這是你的房間,姐夫跟你說了吧!」小苗推開門,讓出一個空間給璽亞進去:「雖然從前有人用過,但是已經重新整理了,你再看看,還需要哪些東西。」

「不麻煩了,其實是我來打擾你們,不必為了我還大費周張。」  

小苗沒有搭腔,視線眷戀地隨著他觀看房間的側臉移動。這個人,明明是張陌生的面孔,卻有著璽亞的聲音

好像璽亞還活著,還在這個房間裡。

「唔?」他回過身,對她笑一笑:「我哪兒不對勁嗎?」

「不……小苗見他又信手把玩起紅木書桌上的翠玉紙鎮,暗暗告訴自己儘快去接受他住進方家的事實:「纖纖知道嗎?你要在咱們家住下。」  

「沒說,我住哪兒不需要向她報備吧!」  

他說得輕鬆,無異自我中心的大男人主義者,難為纖纖那麼喜歡他了。算了,人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,現下還有頭疼的作業,每到放假日功課就多出一倍來。

「妳在生氣嗎?小苗。」

「咦?」

「會是我的錯覺嗎?打從方先生邀我過來就……該不會在生我的氣吧?

玻璃缸裡的金魚悠然地游上水面輕啄飼料,發出小小的聲響更突顯出她片刻的沉默,小苗低下眼,回答地心虛:

「沒。」

「會不會是因為我霸佔了這房間的關係?

他一語道中,叫小苗尷尬難熬,索幸閉口不再作聲。

「聽說這房間前人叫做璽亞。

這人道出了璽亞的名字!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傢伙告訴這不速之客的?

「他去世了吧?那麼今日我得以住下……可是拜這位璽亞所賜了。」

她睜大了雙眼,感到灼熱而膨脹的力量自腳底竄至繃住的胸口,下一秒疾風隨著小苗的移動劃過,掀起了那席白色紗簾。

璽亞別開頭,一綹黑髮拂過他蹙鎖起來的眉宇,小苗還止不住顫抖地瞪著他,她簡直不敢相信,不敢相信自己竟也可以如此憤怒。兩人的臉色都蒼白,只有璽亞的半邊臉頰和小苗的手心泛著刺痛的淡紅。

「不准你不准你再提到璽亞的名字我不會原諒你的……

璽亞緩緩抬起不波不瀾的眸子,小苗難掩的難過,小苗極力忍住的淚光,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,但是他………

「真沒想到妳會為了那小子動手。我懂了,方二小姐。」

小苗一走,璽亞這才伸手觸碰微微發熱的臉頰,原地呆站了半晌之久,直到樓下大鐘又溫吞吞敲出整點的迴音時,他才一骨碌跌坐在地,仰頭靠向身後的大床傾聽一聲聲的古老音色,令人懷念的熟悉感覺就這樣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,溫柔地穿透他體內每一個相互呼應的細胞

 我不會原諒你的……

又讓小苗哭了,上一次是在他的喪禮,這兩次他都只能隔岸觀看,遙遙相對,連半句安慰的話語都無法出口,多希望自己不曾出現,不曾走入她的生活裡。

璽亞隻手擱置在冰涼的額頭上,深深閤起疲倦的雙眼。  

 

「小苗,小苗,妳身子不舒服嗎?為什麼不下來吃飯呢?」

嫿姨在外頭努力地敲門,就是沒辦法把小苗請出來。

「我來。」小良示意她讓開,自己交叉起雙臂與緊閉的房門對峙:「好妹妹,大中午了,爸爸特地要人準備了一桌筵席歡迎少京,妳這會兒把自己關起來是什麼意思啊?」

小苗心情原就不好,尤其聽見小良把「少京」的名字抬上來,更是點燃了導火線,她不諱言地就回話:「我跟他吵架了!不見他!不參加他的歡迎會!」

吵架?小良莫名其妙地和嫿姨聳聳肩。

「妳是怎麼搞的?從前和璽亞吵,現在和少京吵,妳跟住那間房的人過不去啊?」

哎呀!煩死了

索性撲進軟綿綿的綿被裡,將聽覺牢密地阻隔起來。一會兒,外頭的兩人沒輒,乾脆放棄。

他們都不懂,爸爸、嫿姨、還有姐姐,全都不懂,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,今天的小苗失常地離譜,竟然出手打了一個剛搬進家裡的客人,卻又不能不打。真糟糕………

自床單中抬起眼睛,朦朧之中瞥見了桌上一疊散亂的畫紙,張張空白的頁面奇妙地在瞬間穩住她定不下的心。

那個人記得那個人就住河岸附近吧!

 

有了上回的落河經驗,這回小苗不再步行出門了,可也不願隨便動用爸爸的大黑轎車,最後改搭馬車前往河岸,在附近東問西問了好久,終於找到那位年輕醫生的住處。

小苗遠遠就下了車,繞進胡同裡,這近郊地區四合院多,她在一個大庭院外頭發現醫生的蹤影。宋醫生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,面前一位老婦人,面黃肌瘦,想來是他的病人。小苗生平接觸到的都是西醫,吃的是西藥,這回還是頭一次觀看中國醫術。

宋醫生不掛聽筒,不拿體溫計,他輕輕按住婦人皺皮的手腕,安靜不語,小苗出神地望,彷彿也聽得見婦人緩慢的脈博。一陣衝動令她趕緊找出隨身攜帶的紙和筆,饑渴地、開心地把醫生專注的聆聽和婦人的心跳都畫下來。

婦人拿著一處藥方向醫生連連道謝,離開時遇見小苗,兩人頷首為禮。

「姑娘,妳也看病啊?」

「不是,我找醫生。」

「宋醫生好,不收咱們錢。」婦人替他宣傳,卻發現小苗身上穿得好又體面,忙補上一句:

「醫生就是會照顧窮人。」

青年也瞧見小苗,很明顯的,驚訝中帶著為難。

「我問過人,知道你住這兒。」宋醫生沒理會她的解釋,她躊躇地扭起自己手指:「我沒想打擾你看病,馬上就走,這個……

醫生停止收拾藥箱的動作,面前遞來了一只精緻的塑膠籃,小苗一下子就被他投來的質問目光嚇著。

「那一天你救了我,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謝,可又不知道該拿什麼回禮,二娘說可以送你補品,她準備了人參、燕窩、鮑魚、烏骨雞……

「我是醫生,救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,我沒跟他們拿謝禮,妳也不用例外了。」

他直言直語打斷她的點數,拿起藥箱,不拿她的籃子。

「我沒病,你不是醫我,是把我從水裡拉上來。這原本就在你的工作之外,」小苗也不是省油的燈,同他一起固執:「請你收下吧!我迷了幾次路才找到這兒的。」

這片刻他淨看著她,似乎遇上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生物,薄薄唇角咧出新奇的笑意。

「我還是不能收。我吃素。」

小苗愣愣地去琢磨那字眼,他只碰青菜,難怪一身素食主義者特有的清新乾淨。

「這沒關係,我還準備一樣東西,是臨時起意的,所以沒平常的好

畫紙被小心翼翼地攤開,一厝庭院、一名醫生、一位老婦。現在的宋醫生終於有那麼一點點專注於她的禮物上了。

「我看你醫病,實在感動,其實,是對靈感的感動。」

「有什麼好感動的?」

「為了你不為人知的熱忱感動,還有你醫治別人的高明醫術,那醫術卻不能用來醫治自己的傷口,這樣的遺憾,我也深深感動。」

傷口?她看得見他內心深處的傷口嗎?那抑制了他對生命的熱情以及所有的言語,傷口。

醫生依然在看畫,偶而拿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視線在她身上短暫游移,小苗因猜不著他的心思而變得不安:

「我畫得不好,人物畫比較不拿手,我喜歡畫靜物。這個你會收下吧?」

「妳能辦畫展,果然不簡單。」

小苗尋見那抹淺得不能再淺的笑意還在,在他冷峻的臉上,但是看起來好舒服。

「你認識我?知道我辦畫展嗎?那麼公平起見,能不能也讓我知道你的名字?」

方小苗,真不愧是方霽之的女兒,作生意的手腕不輸人。

「宋昱,就叫宋昱。」

她把恩人的名字也弄到手了!小苗如願以償地鄭重向他點個頭,轉身準備離開,一起步就撞疼了鼻子。

「好痛」掩著鼻,面向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女,大叫:「妳宋琳?」

 

方家有個很大的庭院,大得相當於一座跑馬場,青一色是翠綠的草坪,中間一張純白小圓桌,三張白椅,白色的點綴大方鮮明。

小良盛裝正要出門,卻因為白椅上的人影而多加停留,她偏著螓首看,看得湧起一陣念舊之情。

「整理行李可把你累壞了?」

上頭響起的嬌聲細語令他睜開眼,迅速將擱在桌上的雙腳放下。

「方大小姐。」

「叫我小良就行了。」她笑瞇瞇在對面坐下,保養得過份細嫩的素手以優雅的姿態撐起下巴:「真令人懷念哪!你方才那麼悠閒地打盹,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。」

「是那叫璽亞的人嗎?

「是呀!從前他工作做累的時候,要不待樹下,要不待在這兒。」她散漫的目光流晃一下四周景物又回來,輕施脂粉的臉上亮起一縷精明的神氣:「今早小苗為了他的事跟你吵嗎?」

「妳知道?」

「怎麼不知道呢?你又不是第一個遭殃的人。璽亞死了之後,那房間陸陸續續都想讓出來給客人住,全讓小苗投反對票給否決了,這一次是爸爸出面,不然那房間不知還要空幾年呢!」

「她真重視那房間。」

「不是房間,」小良又停口,忖量起這悠關妹妹的私事,不過,算了:「她真重視的是璽亞這個人,兩人感情好得緊。他走了,小苗不讓人碰那房間,連灰塵都不准碰,什麼都維持璽亞還在的樣子,她親自打掃,一掃就在裡頭待個把鐘頭,很傻吧!」

他想起這些天來小苗的種種抗拒,抗拒得毫不講理:「是很傻。」

「可是,小苗哭了

璽亞驟然抬頭,任料峭的春風自身後撲來,掀起腳底下更洶湧的綠波蕩漾………

「璽亞被河水沖走的那一天,她哭得厲害,一面哭,一面沿著河流找,叫著璽亞的名字叫到喉嚨嘶啞,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,就這樣找到半夜,昏了,咱們才能把她帶回家去。隔天找到璽亞的屍體,她不哭了,一滴眼淚也沒掉,就一直靜靜地看,看到出殯。這妹妹傻,可每次想到那一天的小苗都不能不心疼她了。

他不知道,這種種他都不知道,只見著在墳前的小苗哭了,把他的心也哭得粉碎。

「為什麼告訴我這些?

「呵……日後諒必她還會跟你作對,先說給你明白,省得到時還是一頭霧水。」小良看看天色,拿了亮皮的小錢袋起身:「晚上見啦!」

 

沒多久,小苗提著那一籃原封不動的謝禮回來。

原來宋昱和宋琳是相依為命的兄妹,難怪性情都冷,難怪都吃素。

「好重

雙手酸得不得不放下籃子,車夫趕忙過來幫她拿,小苗翻掌一看,自己的手因為使力過度而變得又紅又麻,對了,打了少京那一巴掌時也是這樣,不過他的臉一定比她的手還要疼吧!

「嗯?」

如同璽亞發現她一樣,她也望見了立身於碧綠波濤中的身影,兩人乍時的千頭萬緒在靜謐中解不開、理還亂地逐風纏繞。

她必須先道歉,是她無理取鬧在先,好好同人家和好之後,讓家裡恢復和平。

「那個我有話想……

一個衝擊令她立時後退,璽亞柔軟的黑髮拂掠她的臉龐,雙臂將她緊緊、緊緊地懷抱著,小苗睜大了清眸,驚懾於他緊實的環抱、他微小的顫抖、他呼之欲出又極力壓抑的不語………

他沒死,他回來了,從那冰冷殘酷的河裡回來了,這個人不是少京,不是什麼剛從英國回來的留洋學生,是璽亞,在方家同她一起長大的璽亞啊!

「啪」的一聲,小苗掙出他的胸膛,緊握住又轉紅的右手憤恨地瞪視他,瞪著那還不知所以然卻摀著左邊臉的璽亞。

小苗胸口起伏得厲害,太生氣、太想罵出什麼話來,事實上只在原地直立了幾秒,很快就轉身跑進屋子裡,頭也不回,直奔入那幢大房子。

那一巴掌將他打醒了。現在的他根本不是小苗朝思暮想的璽亞,而是陌生的、侵佔璽亞房間的少京。他醒了,卻悵然所失,踉蹌地靠向身後桌子,迸出一聲自嘲,笑了。

「可惡……  

 

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斯多德,三位著名的思想家新奇而深遠的哲學理論,此刻天馬行空地穿梭在二樓教室,小苗玩著筆,一邊聆聽這空前的概念、異國的人文,她的座位靠窗,聽課倦的時候,總會稍稍將視線移轉,瀏覽外頭的市井風光。

她不安定的視線觸見了隔壁男校的一名學生,那個和姐夫一樣適合穿著長袍的人影正是宋醫生,聽宋琳說他也在聖彼得念書,專攻西洋醫學,其它門課則一律不上。醫生獨自在涼亭,姿態端正而嚴謹,隨時保持警戒狀態,就像那天她闖入他的三合院裡頭,宋昱可以隨時招架應付,不用大驚小怪。

後來小苗才知道宋昱在等人,不是別人,正是少京,兩人交談一會兒便走到校園外頭,她再也看不見了。少京人面真這麼廣,兩人不單認識,還一起光明正大地翹課。

 

宋昱在自家桌上攤開一張紙,上頭寫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資料,他修長手指就停在當中的一個名字上。

「程天豪司令,軍事方面的生意往來頻繁,金先生要我們調查的私購艦艇,從這兒著手的成功率大,幸虧他的女兒程纖纖就近在咫尺,可以當作咱們的媒介。」

「我早跟她搭上線了,下禮拜她約我到家裡去作客,就利用那天行動吧!」

璽亞將身後的椅背往後一靠,斜斜抵住後頭的牆壁,嘴裡咬嚼著一根路上扯下的嫩草,漫不經心地朝庭院裡望,宋昱原本還想誇讚他,這一瞧,便又不客氣地將那根晃動的青草奪下來。

「麻煩你徹底改掉從前的野習慣好不好?現在的楊少京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少爺。」

「抱歉喔!我就是野。」

他依然顧我地注視同一個方向,叫宋昱暫時擱下工作的話題,問:

「昨天在方家出了什麼事?你不是說一切都很順利的嗎?」

「是很順利啊!小苗徹底地討厭我,沒心思把我和璽亞聯想在一塊兒了。可是我……

「可是你還是受傷了?」

「放心吧!總不能讓無聊的情緒影響到正事,對吧!」

「你少打腫臉充胖子了。」

「我才沒有。」他離開椅子,晃到了內廊外,突然衝進去拿著一張紙出來:「這是什麼呀?」

宋昱抬頭瞧了一眼,又繼續手邊路線圖的研究:「看也知道是張畫吧!」

「我當然知道這是張畫,問題是小苗的畫怎麼會跑到你家牆上?」

「喔」他有意吊胃口,衝著璽亞促狹地一笑:「你眼力也真不錯,上頭沒署名,怎麼曉得那是方小苗的傑作呢?」

「她的畫看多了,不想認出來也難呀!

宋昱勉為其難,將之前的由來始末說了一次,誰知璽亞仍是一臉的不高興。

「你那是什麼臉?我可沒騙你。」

「小苗她為什麼替你畫人像呢?見鬼了,從前求她半天,她說什麼也不肯動筆,現在倒幫你這三分熟的人畫了一大幅。」

「你有毛病啊?跟我吃什麼醋?就說了這是謝禮啦!」

「誰跟你吃醋?我只是好奇。」

「還嘴硬呢!方小苗哭,你也跟著失魂落魄好幾天,這會兒又為了一張畫緊張兮兮的,我說你呀犯了咱們組織大忌了還不自知。

「我可沒喜歡上她,」他強烈否認,試著說服宋昱,也說服自己:「或許,很久以前同她感情是不錯,可後幾年咱們都是吵著過來的,縱使我動了那麼一點心,也是心疼她,就心疼而已。」

「隨便你,最好連心疼這感情也省了。」

「你還好意思教訓我?明明說好不跟方家有瓜葛的,怎麼那天出手救小苗呀?」

宋昱逕自倒了兩杯水,一杯遞給璽亞,顯然沒被將一軍:「套一句你說過的話,人就在我眼前倒下,我總不能傻站在那兒吧!」

妳想扮花旦啊?』他伸手為她抹去面頰沾上的炭粉:『真不知妳是在作畫還是化妝。

小苗盯著璽亞也變花了的臉,忍住蠢蠢欲動的笑意,他則撐起下巴,認真地打量起她信手揮灑的作品,喃喃自語:

我現下才想到妳畫了千百張的圖,怎沒一張是畫我的?

她一怔,敷衍似地含糊著:『我試過了,但是你的五官太難取位了,不行。

除了那一點理由之外,那時璽亞還發現只要小苗試著要以他作為模特兒,沒多久,她畫著畫著就臉紅了,要不就是兩眼死盯著畫紙,看也不看他一眼,最後又是無疾而終。  

「難道我的臉真長得連一張畫也畫不出來嗎?連宋昱那成天板著面孔的人都畫得成了……

隻身於車站擁擠的人潮中,璽亞心裡還在嘀咕,大批學生正說說笑笑地走進月台,同樣從學校要返家的小苗跟同伴道別後,便慢慢朝這裡走來。他們兩人發現對方的時機幾乎一樣,乾愣著時間也同樣地長。

「妳今天也這麼晚?在畫畫嗎?」他先打破沉寂。

「嗯。」

頓時又想起他隨便抱她的那一幕,小苗不願多聊,專注視那列噴著黑煙的火車緩緩駛進月台,等待的人潮隨著停止下來的車身如海浪一湧而上,她一個不小心也隨波逐流地被往前沖擠,但很快就被璽亞的手給一把拉住。

「小心點,跟著我走吧!」

小苗被小心地坦護在前,璽亞張開的手臂就像昨日擁她入懷般地圈攬在身邊,排開那些急速而粗魯的乘客,讓她順利上了火車。

「謝謝你啊……

人滿為患的列車上,小苗緊靠身後的牆,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而動手撥理因為方才的混亂而散下的髮絲。璽亞也被硬擠在她面前,聽見那明顯是勉強出口的道謝而笑了:

「不用客氣。」

小苗沒輒地垂下眼,努力去平穩自己不順暢的呼吸,密閉的空間裡一下子擁進這麼多的人,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,但是在龍蛇雜處的氣味中,她聞到了一縷淡雅的古龍水香味,呵護似地籠罩在吵雜的四周。

「抱歉,這兒實在太像沙丁魚場了……」後頭一股衝力推擠得他又傾向前,璽亞忙伸出手支抵在小苗頭頂上的牆,好使自己的重量不致於壓到她:「沒碰著妳吧?」

「沒有並沒有。」

小苗見他那麼努力地、暗暗抵擋身後直壓上來的力量,幾度欲言又止。

其實,不需要為了她而這麼辛苦啊………

這個人一會兒壞得令她鄙夷,一會兒又讓她感動不忍,想不透,怎麼會有這麼表裡不一的人呢?

「我不怕重的,」她鼓起勇氣,抬頭看他:「不怕的,所以所以你……

璽亞很有興味地瞅著她愈發嫣紅的臉龐,小苗就算沒能講出半個字,只要看著她,他便可以明白了。

「放心,我也不怕重的。」

璽亞毫不在意的笑臉又讓她急於躲避,一時不經意瞧見他胸前口袋欲墜還留的信箋,露出的燙金字體叫她微微怔了一下,「程」,那麼是纖纖給他的邀請函了?

「唔?」璽亞發現她神情的變化,也低頭去看看身上的東西:「啊這是纖纖她家的邀請函,說是下禮拜有個舞會,小苗要不要一塊兒去?」

他喊著女孩的名字總能那麼自然,像是彼此已經熟識許久了,對纖纖是這樣,對她亦是如此。

「不用了,謝謝。」

她略略別開臉,而璽亞著實費解,奇怪,他又不知不覺地惹她生氣了嗎?

「真的不同我一起去?」

「你看起來是個挺會哄女孩開心的人,怎麼還問我這問題呢?纖纖邀你參加舞會,自然是想高高興興地同你跳舞享受,假若你又多帶一位女伴去,不是辜負她的心意了?」

他忽然不說話了,比平常要嚴肅地望著牆上開始發黃的廣告單,看似不太高興,彷彿纖纖不應該在這時候與他湊和在一起。

「我是沒注意到這一點,連想都沒想過。」

小苗真的不懂這個人,是不是他真把纖纖當作感情路上的過客?他邀請她同去舞會或許純粹出於好意?吊兒郎當如他,到底是怎麼和宋昱那麼不茍言笑的人認識的?還有還有一堆的問題在腦中盤旋,其實她最想問的還是………

「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?我想了一整夜,一整天,還是想知道為什麼。」

於是他側下了頭,正視小苗,也正視她的疑問。

剎那間,人群的吵雜伴隨著鳴響的汽笛都化作某種另類的樂曲,而火車在鐵軌上奔馳的節奏則成為節拍器,一聲聲數起這獨特的旋律,還有他們兩人之間微妙的、緊鄰的沉默。

「因為不討厭妳。」

咦?

這答案完全不是小苗預期中的任何一個,讓她錯愕地忘了多加追問。

不討厭?不討厭就可以抱人嗎?是他有怪癖還是她過於保守?就因為不討厭?

 

「你們回來啦?晚餐就快好了。」

璽亞和小苗連袂出現在家門口,嫿姨以為他們和好了,笑呵呵將他們迎進屋裡,連坐在飯桌上的小良也有這種錯覺,忙打暗號把璽亞召過去問清楚。

「『紅酒』?」

一隻黑貓慵慵懶懶嗅著菜香走來,小良揮揮手,示意牠到一邊去:「你這壞貨,一整天不見影兒,該吃飯了才出來。不好意思,這是咱們家的貓,不過說嚴格點兒,應該算是小苗的寵物吧!」

小苗打住卸下外衣的手,不可思議地看著『紅酒』一個箭步跳到璽亞身上,完全沒有絲毫的警戒或排斥,只將自己小巧的身子蜷曲在璽亞的腿上,用臉頰去磨蹭他的手。

一向很有個性的『紅酒』牠竟然………

小良也詫異得很,倒忘了趕貓了:

「呵!這孩子從來不讓人碰的,傲得很,除了小苗和去世的璽亞之外……

璽亞霎時警覺地住手,眼角餘光瞥見門口小苗起疑的神情。

「咳咳……不好意思,」匆匆起身,『紅酒』馬上輕盈落地,他則避之唯恐不及似地退後,一手戲劇性地掩住口和鼻:「我對貓過敏,向來對這種長毛動物沒什麼好感。」

「哎!你不早說?」小良忙喚了一位ㄚ嬛拿皿紅酒把貓誘離客廳。

隨著『紅酒』的離開,不僅璽亞鬆了一口氣,小苗也虛然地放開原本緊握住鈕釦的手。

貓還是善變的吧!方家大夥兒都喜歡少京,連『紅酒』也樂於跟他親近了,只是為什麼獨獨她就是被一種莫名的敵意給操控呢?

 

「好險。」回到房間的璽亞一想到方才小苗幾乎要把他看穿的神情,更覺千鈞一髮。

『昨天你為什麼抱我呢?』

為什麼?他也是想了一整夜、一整晚,卻遍尋不著合理的解釋,就算他的身份仍是那個璽亞,也還不至於對小苗做出那麼唐突的舉動啊!

「唔?」

他捲起袖子,眼前這盆水慢慢止住了晃動,漣漪褪去,還原一片平靜的水面,清澄見底。

漸漸地,水底下浮現出奇怪的圖案,黑的圓、黑的線,猶如海市蜃樓的產物,又像虛渺的浮水印。璽亞正要掬水的手不小心碰著盆緣,畫面馬上糊皺了,他恍然大悟地抬頭看天花板,天花板上精緻的浮雕活靈活現,而那個奇怪圖案卻在它的一隅與之並存。

璽亞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,似乎有人在很久以前沾著黑墨畫上去,共有兩個大圓,八條主要的直線,其中再分出一些小枝幹,當中一條枝幹還是曲的。

「啊!小苗!」房門沒關,小苗正巧捧著書經過:「進來看看好嗎?」

她本能地猶豫數秒:「看什麼?」

「那。」璽亞指向空中,望著她亦是莫名其妙的反應:「那是妳畫的嗎?」

「什」小苗瞪大眼,彷彿自己名譽被嚴重污辱了:「你有沒有弄錯?那玩意再怎麼看都像小孩子畫著玩的,我怎麼可能畫出那種東西呢?」

「話是沒錯,可我想會不會是妳小時候畫的呢?」

「不可能,」她回答得斬釘截鐵,擺明就算自己年紀再小,也不可能會有這般幼稚的作品:「況且,天花板那麼高,我才不會無聊到跑來這房間在那兒作畫。」

「真怪了,會是誰呢?」

對於那圖案,時常來整理這房間的小苗是毫無頭緒,就連一直就住在這裡的主人璽亞,也不記得那是何人何時的傑作。只看得出它一如符咒般的外型,已經沉靜地、等待被解讀地在天花板上遺留很長的一段時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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